學達書庫 > 古龍 > 多情劍客無情劍 | 上頁 下頁
二〇六


  因為他們已發覺,面具越多,吃的虧就越少。

  幸好還有些人沒有面具,只有一張臉,他自己的臉!

  無論他們遇著甚麼事,吃了多少虧,這張臉都永遠不會改變!

  他們要哭就哭,要笑就笑,要活就活,要死就死!

  他們死也不願改變自己的本色!男兒的本色!

  男人的本色!

  世上若沒有這樣的人,人生就真的像是一齣戲了。

  那麼,這世界也就不知會變成甚麼樣子。

  酒來了。

  呂總管倒酒,拿杯,笑道:「喝吧,酒喝得多了,你就會發覺世上所有的女人本都是一樣的,更不必認真。」

  阿飛咬著牙,盯著他,忽然道:「不一樣。」

  呂總管瞇著眼,笑道:「那麼你要的是誰呢?」

  阿飛眼睛裏佈滿血絲,一字字道:「我要你的老婆!」

  ***

  夜。

  夜市。

  夜市永遠是熱鬧的,夜市中永遠有各式各樣不同的人。

  但李尋歡卻覺得這世上彷彿已只剩下他一個人,根本沒有別人存在。

  因為他所愛的人都離他很遠,太遠了,彷彿已變得很飄渺,很虛幻,他幾乎不能感覺到他們的存在。

  他已聽到龍嘯雲父子的消息,可是——

  林詩音呢?

  沒有蹤跡,沒有消息,只有思念,永恆的思念。

  「天長地久有盡時,此恨綿綿無絕期。」

  這兩句詩的文字雖淺近,其中含蘊的情感卻深邃如海。

  但若非知情的人,又怎麼體會到這其中的辛酸滋味?

  遠處有夜笛在伴著悲歌。

  悽涼的夜笛,如思如慕:

  「何必多情?
  何必痴情?
  花若多情,也早凋零。
  人若多情,憔悴,憔悴——
  人在天涯,何妨憔悴
  酒人金樽,何妨沉醉。
  醉眼看別人成雙作對。
  也勝過無人處暗彈相思淚——」

  「賣唱的人本身已夠悲苦,又何必再以這種悽涼的歌聲來賺人眼淚?」

  李尋歡滿滿的喝了杯酒,忽然以筷敲杯,隨著那悽涼的夜笛漫聲低吟:

  「花木縱無情,
  遲早也凋零,
  無情的人,也總有一日憔悴。
  人若無情,
  活著還有何滋味?
  縱然在無人處暗彈相思淚,也總比無淚可流好幾倍。」

  笛聲猶低回不已,他卻已突然大笑了起來。

  但這笑又是甚麼滋味?

  阿飛呢?

  這半天,李尋歡一直都在尋找,打聽。

  沒有人知道阿飛到那裏去了,誰也沒有看到這麼樣一個人。

  李尋歡當然想不到阿飛竟到了金錢幫的總部。

  就算他想到,也不知那地方在何處。

  燈在風中搖晃,酒在杯中搖晃。

  昏濁的酒,黯淡的燈光。

  他喝酒的地方,只不過是個很小的麵攤子。

  這一排都是小攤子,到這種地方來的,都是很平凡的小人物,誰都不認得他,他也不認得別人。

  他喜歡這種情調,帶著些蕭索,帶著些寂寞,卻又帶著幾分灑脫。

  世間的榮辱,生命的悲歡,在這些人心目中,都已算不了甚麼,只要有一杯在手,就已足夠。

  在這裏,既沒有得意的長笑,也沒有慷慨的悲歌。

  夜色是如此平靜,如此淡漠——

  忽然間,平靜中起了騷動。

  有人在呼喝,叱罵!

  「酒鬼,不要臉,偷酒喝,就算你喝下去我也要你吐出來!」

  李尋歡忍不住轉過頭。

  他轉頭去瞧,也許只因為他聽到「酒鬼」兩個字。

  只見一個人抱著個酒罈子,雖已被打得躺在地上,還是死也不肯放鬆拼命的喝,伸過頭去喝酒。

  一個腰上圍著塊油布的老頭子,嘴裏罵個不停,手上打個不停。

  李尋歡暗暗的嘆了口氣,走過去,道:「讓他喝酒,算我的錢。」

  騷動立刻停了,手也停了。

  錢不但能封住人的手,也能塞住人的嘴。

  躺在地上的人連站都來不及站起來,捧著酒罈子就往嘴裏倒,酒倒得他滿身滿臉,他也不在乎。

  他似乎寧願將自己淹死在酒裏。

  「若沒有傷心的事,一個人又怎會變成這樣子?」

  「若不是多情的人,又怎會有傷心的事?」

  李尋歡忽然對這人很同情,帶著笑道:「一個人獨飲最無趣,我那邊還有下酒的菜何妨過去一起喝幾杯?」

  那人又吞下幾口酒,忽然跳起來,大罵道:「你是甚麼東西?你配跟我一起喝酒,就算你再買三百罈酒送給我,也休想要我陪你——」

  罵到這裏,他聲音突然停住,就像突然被隻手扼住了脖子。

  李尋歡似乎也已怔住了,失聲道:「你——是你?」

  這人忽然「砰」的將酒摔在地上,掉頭就跑。

  李尋歡立刻也追了過去,呼道:「等一等,等一等——兄台莫非不認得小弟了麼?」

  這人跑得更快,大叫道:「我不認得你,我不喝你的酒——」

  兩人一個追,一個逃,眨眼間都已跑得瞧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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