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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黃昏,古剎中傳出了一聲清悅悠揚的鐘聲,嚴肅而冷漠的少林僧人,一個個垂首走入莊嚴的佛殿。

  他們的腳步似乎比平時還要輕,只因為這些天以來,少林寺中每個人的心情都份外沉重。

  但梵唱之聲還是和往昔一樣,近山的人家,聽得這鐘聲梵唱,就知道少林弟子晚課的時候又到了。

  嵩山之險,寒意更重,滿山冰雪中,正有一個人急行上山,正是少林門下的俗家弟子「南陽大俠蕭靜」。

  他和駐守後山的同門師兄弟匆匆說了幾句話,就逕入後院,方丈室內靜寂無聲,只有一縷香煙淡淡的自窗中飄出來,嬝娜四散。

  蕭靜的腳步也很輕,落地無聲,但他剛踏入後院,方丈室內就響起了心湖大師沉重的語聲,道:「什麼人?」

  蕭靜在門外遠遠停下,躬身道:「弟子蕭靜,特來有要事稟報。」

  方丈室中只有三個人,心湖,心鑒和百曉生。

  他們的臉色都很難看,顯見得心情並不好。

  蕭靜不敢多說廢話,一走進去,立刻躬身道:「江湖傳說梅花盜又出現了!」

  心鑒,百曉生同時變色道:「梅花盜?」

  蕭靜道:「三天之前,久已洗手歸隱的獨行盜張勝奇忽然被殺,家裏的珍寶也被洗劫一空,致命的傷痕是五點血跡,狀如梅花。」

  心鑒,百曉生對望一眼,臉上已全無血色。

  心湖大師沉默著,就彷彿大雄寶殿中的佛像,但他那隻捏著佛珠的手,似乎已有些顫抖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長嘆了一聲,道:「梅花盜既然又再度出現,李尋歡說的那番話也許就不是假的,也許是我們冤枉了他。」

  百曉生望著心鑒,沒有開口。

  心鑒緩緩踱到窗口,望著窗外的積雪,緩緩道:「也許這反而更證明了李尋歡就是梅花盜!」

  心湖大師道:「此話怎講?」

  心鑒道:「我若是梅花盜,知道已有人做了我的替死鬼,一定會暫時避避風頭,否則豈非反而等於救了李尋歡?」

  百曉生這才點頭道:「不錯,梅花盜此番出現,無異是在為李尋歡洗刷冤名,我若是梅花盜,也萬萬不會做這事的。」

  心湖大師沉吟著,緩緩道:「那麼,你們的意見是——」

  心鑒道:「殺張勝奇的人,一定是李尋歡的同黨,他假冒梅花盜之名出手,為的就是要幫李尋歡脫罪。」

  百曉生道:「李尋歡若真的不是梅花盜,他的同黨也就不必這麼做了。」

  心湖大師也站了起來,在方丈室中踱了幾個圈子,忽然駐足道:「今日在菩提院當值的是誰?」

  心鑒道:「是二師兄座下一茵,和一塵。」

  心湖大師道:「傳他們進來。」

  他負手站在牆角,望著銅爐中升起的香煙,似已出神,聽到一茵和一塵走進來的腳步聲,他也沒有回頭,只是問道:「五師叔的晚膳你們已送去了麼?」

  一茵道:「送去了,可是——可是——」

  心湖大師道:「可是怎樣?」

  一茵垂首道:「弟子們按照前兩天的規矩,還是將膳食放在門口,份量也和昨天的一樣,比平時膳食加了一倍,還有一盆清水。」

  一塵接著道:「食盤是弟子親自放到門口的,因為弟子想趁機看看屋子裏的動靜,誰知弟子剛走到門口,就聽到李尋歡叫我快走,弟子也不敢停留,走出幾步後,就瞧見李尋歡的手自門縫裏伸出來,將食盤取去,誰知——誰知過了半晌,他又將一盤膳食全都拋了出來。」

  心湖大師道:「為什麼?」

  一塵吶吶道:「他嫌菜不好,又沒有酒,所以不肯吃。」

  心湖大師霍然回過頭,滿面俱是怒容,厲聲道:「他當這是什麼地方?飯館子麼?」

  一茵和一塵剃度已有十餘年,還從來沒有見到他們的掌門人動過真怒,兩人一齊低下了頭,不敢抬起。

  過了很久,心湖大師的臉色才漸漸平息,又轉過頭去,望著爐香沉默了很久,緩緩道:「他說要吃什麼?」

  一茵道:「他——他——他居然寫了張菜單,自裏面拋出來,叫弟子們照著菜單子做,還說只要做錯一樣,他就原封退回。」

  他臉色也說不出有多尷尬,顯見他當時聽了李尋歡這番話,看到那張菜單時,必定哭笑不得。

  心湖大師道:「將他的菜單拿來瞧瞧。」

  只見一張素箋上,寫著好一筆「靈飛經」,寫的是:

  「紅燜冬筍,
  羅漢齋,
  髮素花菇,
  翡翠菜心,
  筍尖冬菇豆腐羹。」

  四菜一湯之外,他居然還要三斤上好的竹葉青,堂堂的少林寺,好像真被他當成京城的素菜館子了。

  無論誰看了這張菜單都免不了要哭笑不得,勃然大怒,誰知心湖大師卻只是淡淡地道:「你們就照著這張單子做給他吧。」

  心鑒搶先一步,嘎聲道:「師兄你——你怎能——」

  心湖大師揮手打斷了他的話,黯然道:「李尋歡若不肯吃,五師弟豈非也要陪著他挨餓,他身子一向單薄,近年來更是一直纏綿病榻,我們豈能讓他再受苦難折磨?」

  心鑒垂下了頭,道:「可是——可是我們這樣做,那李尋歡豈非更得意了麼?」

  心湖大師目光閃動,一字字道:「我心中已有了打算,就讓他多得意兩天又有何妨?」

  ***

  阿飛仰臥在床上,以手為枕呆呆的望著屋頂。

  幾乎已有兩個時辰,他就這樣躺著,就這樣瞧著,動也沒有動,他整個人似乎都已變成了一塊花崗石。

  「不動」也是特別的本事,那一定要有超人的耐力,也許有很多人能不停的動兩個時辰,但在兩個時辰中能完全不動的人,世上只怕還沒有幾個,在荒野中這種本事尤其有用,曾經不止一次救過阿飛的命。

  荒野中生活的艱苦,的確不是生活在紅塵中的人所能想像的,他有時接連幾天都找不到食物,也找不到水。

  他只有等待,只有忍耐,只有「不動」。

  因為「不動」可以節省體力,有了體力才有食物,他才能活下去,和大自然的搏鬥是永無休止的。

  有幾次甚至連最機警狡猾的野兔都認為他只不過是塊石頭,那時他已餓得連跳躍的力氣都沒有了,若不是這野兔自己投入了他掌握中,他祇怕已餓死,連狐狸都捕捉不到的時候,野兔居然會自投羅網,這在荒野中簡直是神話,若有人能說給野兔聽,連它們自己都不會相信。

  還有一次接連半個月的暴風雪,那時他還只有十歲,又餓了兩天,卻在這時候遇到一頭熊。

  他已全無抵抗之力,幸好熊是不吃死人的,他就躺下來裝死,誰知他遇見的卻是頭老奸巨猾的熊,而且也快餓瘋了,竟一直不走,還不住用鼻子去嗅,用腳爪去抓,甚至用牙齒去咬。

  他居然全都忍耐下來了,居然一直沒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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