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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少林寺果然是門規森嚴,這些少林僧人們吃飯時非但不說話,而且一點聲音都沒有,桌子上雖只有幾樣蔬菜,但他們本就粗菜淡飯慣了,再加上連日奔波,腹中飢餓,所以都吃得很多。

  只有心眉大師內傷初癒,喝了碗用糖拌的稀飯,便不再舉箸,田七早已叫了幾樣精緻的菜,準備一個人慢慢享用,此刻他留著肚子。

  李尋歡挾了塊紅燒豆腐,剛挾到嘴旁,忽又放下,變色道:「這菜吃不得。」

  田七悠然道:「探花爺若吃不慣這些粗菜,看來就只有挨餓了。」

  李尋歡沉聲道:「菜中有毒!」

  田七大笑道:「不讓你喝酒,你的花樣果然來了,我就知道你——」

  他笑聲驟然頓住,就像是忽然被人扼住了喉嚨。

  只因他發現那四個少林僧人的臉已變成死灰色,但他們卻似毫無感覺,仍然低著頭在吃飯。

  心眉大師也已聳然失色,嗄聲道:「快,快以丹田之氣護住心脈。」

  那些少林僧人居然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賠笑道:「師叔是在吩咐我們?」

  心眉大師急著道:「自然是吩咐你們,你們中了毒難道連一點都感覺不出?」

  少林僧人道:「中了毒?誰中了毒?——」

  四人對望了一眼,同時叫了起來:「你的臉怎的——」

  一句話未說完,四個人已同時倒了下去,等心眉大師再看他們,四張臉都已變了形狀,眼鼻五官都已抽搐到一起。

  他們中的毒非但無色無味,而且中毒的人竟會無絲毫感覺,等到他們發覺時,便立刻無救了!

  田七忍不住機伶伶打了個寒噤,嗄聲道:「這是什麼毒?怎地如此厲害?」

  心眉大師雖然修為功深,此刻也不禁急怒攻心,一步竄了出去,提小雞般提了個店伙進來,厲聲道:「你們在菜裏下了什麼毒?」

  那店伙瞧見地上的四個死人,早已嚇得連骨頭都酥了,牙齒「格格」的打戰,那裏還說得出話來?

  李尋歡嘆了口氣,喃喃道:「笨蛋,若是我下的毒,我早就跑了,還在這裏瞧什麼熱鬧?」

  心眉大師一掌方待拍下,突又頓住,撩起衣衫,箭步竄出——他聽李尋歡這麼一說,也想到這店夥絕不會是下毒的人了。

  田七跟著竄了出去,剛竄出門又掠回來將李尋歡挾起,冷冷道:「就算我們全都被毒死,你也跑不了的,我無論如何都會要你陪著我,我活你也活,我死你也得死。」

  李尋歡笑了笑,道:「想不到你對我倒真是深情款款,只可惜你不是個絕色的美人,我對男人又偏偏全無興趣。」

  吃飯的時候已過了,廚房已空閒下來,大師傅炒了兩樣菜,二師傅弄來了壺酒,兩人正蹺著腿在那裏享受著這一天中最愉快的一個時辰,他們活著,也就是因為每天還有這樣的一個時辰。

  心眉大師雖是急怒交加,一見到他們,卻呆住了。

  這兩人的臉竟也已赫然變成死灰色!

  大師傅已有了兩分酒意,笑著招呼道:「大師莫非也想來偷著喝兩盅麼?歡迎歡迎——」

  話未說完,人已仰天跌倒,倒在爐灶上,灶上的鐵鍋碰倒了油瓶,油都流在鐵鍋裏,閃閃的發著油光。

  發光的油裏竟有條火紅的蜈蚣!

  毒,原來下在油裏。

  大師傅用這油炒菜給少林僧人吃過後,又用這油炒菜給自己吃,所以也不明不白的送了命。

  毒總算找出來了,但下毒的人是誰呢?

  李尋歡望著油鍋裏的蜈蚣,長嘆道:「我早就知道他遲早總會來的。」

  田七厲聲道:「誰?你知道下毒的人是誰?」

  李尋歡道:「世上的毒大致可分兩種,一種是草木之毒,一種是蛇蟲之毒,能自草木中提煉毒藥的人較多,能提取蛇蟲之毒的人較少,能以蛇蟲之毒殺人於無形的,普天之下,也只不過僅有一兩人而已。」

  田七失聲道:「你——你說的難道是苗疆『極樂峒』的五毒童子?」

  李尋歡嘆道:「我也希望來的不是他。」

  田七道:「他怎會到中原來了?他來幹什麼?」

  李尋歡道:「來找我。」

  田七道:「找你?他是你的——」

  他也知道李尋歡絕不會有這種朋友的,話說到一半,就改口道:「看來你的朋友並不多,仇人卻不少。」

  李尋歡淡淡道:「仇人倒無妨多多益善,朋友只要一兩個便已足夠,因為有時朋友比仇人還要可怕得多。」

  心眉大師突然道:「菜中有毒,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李尋歡道:「我也不知道怎麼看出來的,反正我看出來了。」

  他笑了笑,道:「這就好像我押牌九一樣,我若覺得那一門要贏,那門就有贏無輸,別人若問我怎麼會知道的,我也回答不出。」

  心眉大師凝視了他半晌,緩緩道:「這一路上他吃什麼,我們就吃什麼。」

  還有兩天的路程便到嵩山,這兩天卻必定是最長的兩天,因為江湖中人人都知道,極樂峒主若是已決心要下手殺一個人,那他就非死不可,世上絕沒有任何事能令他半途撒手。

  心眉大師將他師侄們的屍身交託給附近一個寺院後,就匆匆上道,一路上誰也不願再提起吃喝兩字。

  但他們可以不吃不喝,趕車的卻不願陪他們挨餓,正午時就找了個小店,自己一個人去吃喝起來。

  心眉大師和田七卻只有留在車裏,若為了一碗牛肉麵和幾個饃饃,就去冒中毒之險,豈非太不值得。

  過了半晌,只見趕車的用衣襟兜了幾個饃饃,一面啃,一面走了過來,似乎啃得津津有味。

  田七盯著他的臉,很注意的看了很久,忽然道:「這饃饃幾枚錢一個?」

  趕車的笑道:「便宜得很,味道也不錯,大爺要不要嚐嚐?」

  田七道:「好,你分給我們幾個,晚上我請你喝酒。」

  趕車的立刻就將饃饃全都從車窗裏遞了進來,又等了半晌,車馬已啟行,趕車的並沒有什麼異狀。

  田七才笑道:「這饃饃裏總不會有毒了吧,大師請用。」

  心眉大師沉吟著,緩緩道:「李檀越請。」

  李尋歡笑了道:「想不到兩位居然也客氣起來了。」

  他用左手拿了個饃饃,因為他只有左手能動,只見他剛拿起饃饃,突又放下,嘆息著道:「這饃饃也吃不得。」

  田七道:「但趕車的吃了卻沒有事。」

  李尋歡道:「他吃得我們卻吃不得。」

  田七道:「為什麼?」

  李尋歡道:「因為極樂童子想毒死的並不是他。」

  田七冷笑道:「你是想害我們挨餓?」

  李尋歡道:「你若不信,為何不試試?」

  田七瞪了他半晌,忽然吩咐停車,將趕車的叫了下來,分了半個饃饃給他,看著他吃下去。

  趕車的三口兩口就將饃饃嚥下,果然一點中毒的跡象也沒有,田七用眼角瞟著李尋歡,冷笑道:「你還敢說這饃饃吃不得?」

  李尋歡道:「還是吃不得。」

  他懶洋洋的打了個呵欠,竟似睡著了。

  田七恨恨道:「我偏要吃給你看。」

  他嘴裏雖這麼說,卻畢竟還是不敢冒險,只見一條野狗正在車窗前夾著尾巴亂叫,似也餓極了。

  田七眼珠子一轉,將半個饃饃拋給狗吃,這條狗卻對饃饃沒什麼興趣,只咬了一口,就沒精打采的走開。

  誰知它還沒有走多遠,忽然狂吠一聲,跳了起來,倒在地上一陣抽搐,就動也不動了。

  田七和心眉大師這才真的吃了一驚。

  李尋歡嘆了一口氣,喃喃道:「我說的不錯吧,只可惜毒死的是條狗,不是你。」

  田七一向以喜怒不形於色自傲,此刻面上也不禁變了顏色,惡狠狠的瞪著那趕車的,厲聲道:「這是怎麼回事?」

  趕車的身子發抖,顫聲道:「小人不知道,饃饃是小人方才在那麵店裏買的。」

  田七一把揪住他,獰笑道:「狗都被毒死了,為何未毒死你?若非是你下的毒?」

  趕車的牙齒打戰,也嚇得說不出話來。

  李尋歡淡淡道:「你逼他也沒有用,因為他的確不知道。」

  田七道:「他不知道誰知道?」

  李尋歡道:「我知道。」

  田七怔了怔,道:「你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李尋歡道:「饃饃裏有毒,麵湯裏卻有解藥。」

  田七怔了半晌,恨恨道:「早知如此,我們先前為何不吃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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