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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第十二章 同是斷腸人

  雖然是正午,天色卻陰沉得猶如黃昏。

  阿飛不急不徐地走著,就和鐵傳甲第一次看到他時完全一樣,看來是那麼孤獨,又那麼疲倦。

  但鐵傳甲現在已知道,只要一遇到危險,這疲倦的少年立刻就會振作起來,變得鷹一般敏銳、矯健。

  鐵傳甲走在他身畔,心裏也不知有多少話想說,卻又不知該如何說起,李尋歡也並不是個多話的人,和李尋歡在一起生活了十幾年,他已學會了用沉默來代替語言,他只說了兩個字:「多謝。」

  但他立刻發現連這兩個字也是多餘的,因為他知道阿飛也和李尋歡一樣,在他們這種人面前,你永遠不必說「謝」字。

  道旁有個小小的六角亭,在春秋祭日,這裏想必是掃墓的人歇腳的地方,現在亭子裏卻只有積雪,阿飛走過去,忽然道:「你為什麼不肯將心裏的冤屈說出來?」

  鐵傳甲沉默了很久,長長嘆了口氣,道:「有些話我寧死也不能說。」

  阿飛道:「你是個好朋友,但你們卻弄錯了一件事。」

  鐵傳甲道:「哦?」

  阿飛道:「你們都以為性命是自己的,每個人都有權死!」

  鐵傳甲道:「這難道錯了?」

  阿飛叱道:「當然錯了!」

  他霍然轉過身,瞪著鐵傳甲,道:「一個人生下來,並不是為了要死的!」

  鐵傳甲道:「可是,一個人若是到了非死不可的時候——」

  阿飛道:「就算到了非死不可的時候,也要奮力求生!」

  他仰視著遼闊的穹蒼,緩緩接著道:「老天怕你渴,就給你水喝,怕你餓,就生出果實糧食讓你充飢,怕你冷,就生出棉麻讓你禦寒。」

  他瞪著鐵傳甲,厲聲道:「老天為你做的事可真不少,你為老天做過什麼?」

  鐵傳甲怔了怔,垂首道:「什麼也沒有。」

  阿飛道:「你的父母養育了你,所費的心血更大,你又為他們做過什麼?」

  鐵傳甲頭垂得更低。

  阿飛道:「你可知道有些話是不能說的,若是說出來就對不起朋友,可是你若就這樣死了,又怎麼對得起你的父母,怎麼對得起老天?」

  鐵傳甲緊握著雙拳,掌心已不禁沁出了冷汗。

  這少年說的話雖簡單,其中卻包含著最高深的哲理,鐵傳甲忽然發現他有時雖顯得不大懂事,但思想之尖銳,頭腦之清楚,幾乎連李尋歡也比不上他,對一些世俗的小事,他也一竅不通,因為他根本不屑去注意那些事。

  阿飛一字字道:「人生下來,就是為了要活著,沒有人有權自己去送死!」

  鐵傳甲滿頭大汗涔涔而落,垂首道:「我錯了,我錯了——」

  他忽然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抬起頭道:「我不願說出那件事其中的曲折,只因——」

  阿飛打斷了他的話,道:「我信任你,你用不著向我解釋。」

  鐵傳甲忍不住問道:「但你又怎能斷定我不是賣友求榮的人呢?」

  阿飛淡淡道:「我不會看錯的。」

  他眼睛閃著光,充滿了自信,接著又道:「這也許因為我是在原野中長大的,在原野中長大的人,都會和野獸一樣,天生就有一種分辨善惡的本能。」

  ***

  在李尋歡的感覺中,天下若還有件事比「不喝酒」更難受,那就是「和討厭的人在一起喝酒」。

  他發現在「興雲莊」裏的人,實在一個比一個討厭,比起來游龍生還是其中最好的一個,因為他多少不拍馬屁。

  討厭的人若又拍馬屁,那簡直令人汗毛直豎。

  李尋歡只有裝病。

  龍嘯雲自然很了解他的脾氣,並沒有勉強他,於是李尋歡就一個人躺在床上,靜靜地等著天黑。

  他知道今天晚上一定也會發生很多有趣的事。

  風吹竹葉如輕濤拍岸。

  屋頂上有個蜘蛛正開始結網,人豈非也和蜘蛛一樣?世上每個人都在結網,然後將自己網在中央。

  李尋歡也有他的網,他這一生卻再也休想自網中逃出來,因為這網本來就是他自己結的。

  想到今天晚上和林仙兒的約會,他眼睛裏不禁閃出了光,但想起鐵傳甲,他目光又不禁黯淡下來。

  天終於黑了。

  李尋歡剛坐起。忽然聽到雪地上有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向這邊走了過來,於是他立刻又躺下。

  他剛躺下,腳步聲已到了窗外。

  李尋歡忍耐著,沒有問他是誰,這人居然也不進來,顯然來的絕不是龍嘯雲,若是龍嘯雲就絕不會在窗外逡巡。

  那麼來的是誰呢?

  詩音?

  李尋歡熱血一下了全都衝上了頭頂,全身都幾乎忍不住要發起抖來,但這時窗外已有人在輕輕咳嗽。

  接著一人道:「李兄睡著了麼?」

  這是「藏劍山莊」游少莊主的聲音。

  李尋歡長長鬆了口氣,也不知道是愉快?還是失望?

  他拖著鞋子下床,拉開門,笑道:「稀客稀客,請進請進。」

  游龍生走進來,坐下去,眼睛卻一直沒有向李尋歡瞧一眼,李尋歡燃起燈,發現他臉色在燈光下看來有些發青。

  臉色發青的人,心裏絕不會有好意。

  李尋歡目光閃動,笑問道:「喝茶?還是喝酒?」

  游龍生道:「酒。」

  李尋歡笑道:「好,我屋裏本就從來沒有喝茶的人。」

  游龍生連喝了三杯,忽然瞪著李尋歡道:「你可知道我為何要喝酒?」

  李尋歡微笑道:「酒稱『釣詩鉤』又稱『掃愁帚』,但游龍生既無愁可掃,想必也無詩可釣,喝酒莫非是為了壯膽麼?」

  游龍生瞪著他,忽然仰面狂笑起來。

  只聽「嗆啷」一聲,他已拔出了腰畔的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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