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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龍嘯雲搶先一步,賠笑道:「各位有話好說,又何必——」

  秦孝儀仰天打了個哈哈,慘笑道:「我父子兩人俱已栽在這裏,還有什麼好說的!」

  龍嘯雲後退一步,垂下了頭,不住擦汗,等他再抬起頭時,秦孝儀和趙正義已走得很遠了。

  李尋歡長嘆道:「大哥,我一回來,就為你惹了這麼多麻煩,我——我早知——」

  龍嘯雲忽然大笑道:「兄弟,別說這種話,咱們弟兄何時怕過麻煩。」

  李尋歡勉強一笑,道:「兄弟,可是,我也知道大哥你很為難——」

  龍嘯雲笑道:「兄弟,你用不著顧忌我,無論你怎麼做,我總是站在你這邊的。」

  李尋歡胸中一陣熱血上湧,熱淚幾乎已奪眶而出。

  龍嘯雲瞧了那虯髯大漢一眼,似乎想說什麼,但臨時卻改口道:「天已快亮了,梅花盜今天晚上想必已不會再來,你們旅途勞頓,還是早些休息吧。」

  李尋歡道:「是。」

  龍嘯雲道:「我已叫人將『聽竹軒』替你打掃乾淨了,但你若還是想住在老地方,我可以請仙兒暫時搬去和詩音一塊兒住。」

  李尋歡道:「用不著,『聽竹軒』就很好。」

  龍嘯雲又瞧了那虯髯大漢一眼,但還是什麼話都沒有說,只不過面上已不禁露出了憂鬱之色,顯得心事重重。

  風吹著竹林,宛如浪濤。

  夜半聽竹,縱然很快樂的人也會覺得悽涼蕭索,何況一別十餘年,返來時心事已成灰的李尋歡呢?

  一燈如豆,燈光下看來,他眼角的皺紋似更深了。

  虯髯大漢黯然危坐,正也是心事如潮,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咬了咬牙,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嗄聲道:「少爺,我恐怕已不得不走了。」

  李尋歡動容道:「你要走?你也要走?」

  虯髯大漢黯然道:「我身受少爺你們父子的大恩,本來已決心以這劫後的殘生來報答少爺的恩情,可是現在——」

  靜夜中,遠處忽然傳來一聲馬嘶。

  虯髯大漢淒笑道:「趙正義他們顯然已看出了我的來歷,現在只怕已去通知我的仇家,我本已未將生死放在心上,倒也不怕他們,可是——」

  李尋歡道:「可是你卻怕連累了我,是嗎?」

  虯髯大漢嘆道:「我也知道少爺你不是怕被連累的人,可是十八年前的那段公案,其中曲折本是在我,我怎麼能讓少爺你也陪著我一起受人恥罵。」

  李尋歡默然半晌,長嘆道:「那是你一時的無心之失,這十八年來,你受的苦已足夠彌補了,他們也不能逼人太甚。」

  虯髯大漢慘笑道:「少爺你雖然這麼想,但別人卻不會這麼想,江湖中的血債,一定要用血才能洗得清的!」

  他不等李尋歡說話,接著又道:「何況,我還要去看看那位梅二先生,他負傷後一怒而去,是否能走得遠,還說不定,無論如何,他總是衝著我們才來的。」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很久,才黯然問道:「你要到哪裏去?」

  虯髯漢長嘆道:「現在我也不知道該到那裏去,可是——」

  他忽然一笑,道:「可是我絕不會走得很遠的,每到風清月白的晚上,我說不定還會攜酒而來,找少爺你共謀一醉。」

  李尋歡霍然長身而起,道:「一言為定?」

  虯髯大漢道:「一言為定!」

  兩人目光相對,都已不覺熱淚盈眶,於是兩都扭過了頭——英雄們的別離,有時竟比小兒女的分離更令人斷腸,因為他們縱有滿懷別緒,只是誰也不願說出口來。

  李尋歡只是淡淡道:「你要走,我也不攔你,但你總得讓我送你一程。」

  長街如洗,積雪昨夜已被掃在道旁。

  一塊塊粗糙的青石板,在熹微的晨光中看來,彷彿一塊青玉,遠處已有市聲傳來,大地已漸漸甦醒。

  但天色還是暗得很,看來今天還是不會有陽光。

  這條街也靜得很,雖有遠處偶爾傳來的雞啼,和李尋歡的咳嗽聲,卻還是打不開這令人窒息的靜寂。

  虯髯大漢忽然停了腳步,勉強笑著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少爺你——你還是回去吧。」

  李尋歡又走出了幾步,才緩緩停下,望著長街盡頭一株孤獨的枯樹,痴痴地出了半天神,終於緩緩轉回身,道:「好,我回去,你——你多多保重。」

  虯髯大漢點了點頭,嗄聲道:「少爺你自己也多多保重了。」

  他不再去望李尋歡,低著頭自李尋歡身旁走過去,走出了十幾步,忽又停下,轉身道:「少爺你若是沒有別的事,還是在這裏多住些時候吧,無論如何,龍大爺的確是條好漢子,好朋友。」

  李尋歡仰天嘆道:「得友能如龍嘯雲,夫復何恨!」

  虯髯大漢道:「少爺若已決定住下,說不定我很快就會回來找少爺的。」

  李尋歡笑了笑,道:「也許我會住下來的,反正我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他果然在笑著,但笑得卻是那麼苦。

  虯髯大漢驟然轉身,咬緊牙關大步衝了出去。

  天色漸明,雪意也越來越濃了。

  死灰色的蒼穹,沉重得似已將壓了下來,可是大漢的心情卻比這天色更灰黯、更沉重。

  無論他是為了什麼而逃的,總之他現在又要開始重度那無窮無盡的逃亡生活了,他已和李尋歡逃亡了十年,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逃亡生活的痛苦,那就像一場夢,卻永遠沒有醒來的時候。

  但在那十年中,至少還有李尋歡和他在一起,他還有個人可以照顧,他的心情至少還有寄託。

  而現在,他卻已完全孤獨。

  他若是個懦夫,也許反而不會逃,因為他知道世上絕沒有任何事比這種孤獨的逃亡生活更痛苦。

  甚至連死亡都沒有!

  那種絕望的孤獨,實在能逼得人發瘋。

  但他卻非逃不可,眼看這次似乎又可以安定下來,他只有走,他無論忍受任何痛苦也不能連累了李尋歡。

  現在,他本該靜下來仔細想一想今後的去向,他卻不敢讓自己靜下來,他要往人最多的地方走。他茫無目的地走著,也不知走了多遠,忽然發現已到了一個菜場裏,他自己也不禁覺得有些好笑。

  他這一生中,也不知到過多少種地方,上至世家大族的私邸,下至販夫走卒住的大雜院,上至千金小姐的閨閣,下至花幾十枚大錢就可以住一夜的土嫖館。最冷的地方他到過——可以把人鼻子都凍掉的黑龍江;最熱的地方他到過——把雞蛋放在地上就可以烤熟的吐魯番。

  他曾在泰山絕頂看過日出,也曾在無人的海灘上看過日落,他曾經被錢塘的飛潮打得全身濕透,也曾經被大漠上的烈日晒得嘴唇乾裂,他甚至在荒山中和還未開化的土人一起吃過血淋淋的生肉。

  可是到菜場來,這倒還是他平生第一次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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