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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藏劍

  (一)

  那實在是一座很簡陋的茅亭,亭中一無所有,除了兩個草蒲團之外。

  蒲團是相對而放的,一個灰衣的老人盤坐在上,另一個自然是為丁鵬而設的。

  丁鵬終於看見了這位名震天下的傳奇性人物,他自己卻說不上是什麼一種滋味。

  面對著一個自己要挑鬥的,胸中必然是燃著熊熊的烈火,鼓著激昂的鬥志。

  但丁鵬沒有。

  面對著一個舉世公認為第一的劍客,心中也一定會有著一點興奮或是欽慕之情。

  但丁鵬也沒有。

  聽聲音,謝曉峰是很蒼老了。

  論年歲,謝曉峰約摸是五十多不到六十,以一個江湖人而言,並不算太老。

  但是見到了謝曉峰本人之後,連他究竟是老,是年輕,是鼎歲盛年都無從辨解了。

  謝曉峰給丁鵬的印象,就是謝曉峰。

  他聽過不少關於謝曉峰,也想過不少謝曉峰,未見謝曉峰之前,他已經在腦中構成了一付謝曉峰的圖容,現在出現在眼前的,幾乎就是那構想的影子。

  ***

  第一眼,他直覺以為謝曉峰是個老人。

  因為他的聲音是那麼蒼老,他穿了一襲灰色的袍子,踞坐在蒲團上,仿佛一個遁世的隱者。

  丁鵬首先接觸的也是對方的眼光,是那麼的疲倦,那麼的對生命厭倦,都是屬於一個老人的。

  但是再仔細看看,才發現謝曉峰並不老,他的頭髮只有幾根發白,跟他的長須一樣。

  他的臉上沒有皺紋,皮膚還很光澤細緻。

  他的輪廓實在很英俊,的確夠得上美男子之譽,無怪乎他年輕時會有那麼多的風流韻事。

  就以現在而言,只要他願意,他仍然可以在女人中間掀起一陣暴風,一陣令人瘋狂的風暴!

  謝曉峰只打量了丁鵬一眼,就很平靜而和氣地道:「坐,很抱歉,這兒只有一個草墊。」

  雖是一個草墊,但放在主人的對面,可見謝曉峰是以平等的身份視丁鵬的,那已經是一種很了不起的敬意了。

  夠資格坐上這墊子的,只怕舉世間還沒幾個人。

  要是換了從前,丁鵬一定會感到忸怩或不安的,但是現在,他已雄心萬丈自認為除了自己之外已沒有人能與謝曉峰平起平坐,所以他很自然地坐了下來。

  謝曉峰看著他,目中充滿了嘉許之意:「很好,年輕人就應該這樣子,把自己看得很高,把自己的理想定得很高,才會有出息。」

  這是一句嘉許的話,但是語氣卻像是前輩教訓後輩,丁鵬居然認了下來。

  事實上丁鵬也非認不可,謝曉峰的確是他的前輩。

  就算等一下他能夠擊敗謝曉峰,也無法改變這事實。

  謝曉峰嘉許地再看了他一下:「我看得出你不是個喜歡多話的人。」

  丁鵬道:「我不是。」

  謝曉峰笑笑:「我以前也不是。」

  他的語氣有著落寞的悲哀:「但是我現在卻變得多話了,就意識著我已經老了。」

  人上了年紀,話就會變得多,變得嘴碎,但謝曉峰看來實在不像。

  丁鵬沒有接嘴的意思,所以謝曉峰自己接了下去:「不過也只有在這個地方,我才會變得多話,沒人的時候,我經常會一個人自言自語說給自己聽,你知道是什麼原因嗎?」

  丁鵬道:「我不喜歡猜謎。」

  這句話很不禮貌,但謝曉峰居然沒生氣,而且還笑嘻嘻地道:「不錯,你年輕,喜歡直接了當地說話,只有年紀大的人,才會拐彎抹角,一句最簡單的話,也要繞上個大圈子。」

  是不是因為上了年紀的人,自知來日無多,假如再不多說幾句,以後就無法開口了?

  但是在丁鵬的年歲,卻不會有這個感受的。

  不過,謝曉峰的問題還是耐人尋味的。

  為什麼一個天下聞名的第一劍客,會變成這付嘮嘮叨叨的樣兒呢?

  為什麼只有在這兒,他才會如此呢?

  丁鵬雖然不喜歡猜謎,卻忍不住想以自己的本事去得到這個答案。

  所以他的眼睛四下搜索了。

  這兒的確不是一個很愉快的地方。

  荒落,頹敗,蕭索,消沉,隨處都是死亡的氣息,沒有一點生氣。

  任何一個意氣飛揚的人,在這兒耽久了,也會變得呆滯而頹喪的。

  但是,這絕不會是影響謝曉峰的原因。

  一個對劍道有高深造詣的人,已經超乎物外,不會再受任何外界的影響了。

  所以丁鵬找不到答案。

  幸好,謝曉峰沒有讓他多費腦筋,很快地自己說出了答案:「因為我手中沒有劍!」

  這簡直不像答案。

  手中有沒有劍,跟人的心境有什麼關係?

  膽小的人,或許要靠武器來壯膽,謝曉峰是個靠劍壯膽的人嗎?

  (二)

  但丁鵬好像接受了這個答案。

  至少,他懂得了其中的意思。

  謝曉峰是個造詣登峰造極的劍客,他的一生都在劍中消磨,劍已是他的生命,他的靈魂。

  手中無劍,也就是說他已沒有了生命,沒有了靈魂。

  謝曉峰如果把他生命中屬於劍的部份去除掉,他剩下的也就是一個平凡而衰弱的老人了。

  ***

  謝曉峰從丁鵬的臉上瞭解到他確已懂得這句話,因之顯得很高興。

  「我們可以繼續談下去,否則,你不會對以後的話感到興趣的!」

  丁鵬有點激動,謝曉峰的話無疑已引他為知己。

  能被人引為知己,總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但能夠被謝曉峰引為知己,又豈僅是高興所能代表的。

  「事實上我這二十年來,已經不再佩劍了,神劍山莊早先確有一枝神劍,也早已被我投入了河底。」

  這件事丁鵬知道。

  那是在謝曉峰與燕十三最後一戰之後。

  燕十三窮思萬慮,終於創出了他的第十五劍,天地間至殺之劍。

  這一劍擊敗了無敵的謝曉峰,但是死的卻是燕十三,是他自己殺死了自己,為的也是毀滅那至惡至毒的一劍。

  謝曉峰的聲音很平靜:「神劍雖沉,但神劍山莊之名仍在,那是因為我的人還在,你明白嗎?」

  丁鵬點點頭。

  劍術到了至上的境界,已無須手中握劍,任何東西到了手中都可以是劍,一根樹枝,一根柔條,甚至於是一根繡花的絲線。

  劍已在他心中,劍也無所不在。

  謝曉峰的話已經很難懂,但丁鵬偏偏已經到達了這個境界,所以他懂。

  但是謝曉峰的下一句話卻更難懂了:「我的手中沒有劍。」

  還是重複先前的那句話,意境卻更深。

  丁鵬問:「為什麼?」

  這也是很蠢的問話,任何一個不懂的問題,都是以這句話來發問的。

  可是問自丁鵬之口,問於此時此地,卻只有丁鵬才問得出來,而且是對謝曉峰的話完全懂了才問得出來。

  丁鵬原沒打算會有答案的,他知道這必然牽涉到別人的隱私與秘密。

  但是謝曉峰卻意外地給了他答案。

  他用手指了指兩座荒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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