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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這屋子的確佈置得很精雅,另外還有扇門,門上掛著湘妃竹簾,竹簾是垂下來的。

  這扇門對面的牆上,掛著幅很大的山水畫,煙雨濛濛,意境彷彿很高,顯然也是名家的手筆。

  這幅畫兩旁,當然還有副對聯。

  田思思還沒有看清這對聯上寫的什麼,突然聽到身後響起了一陣很奇怪的聲音,聽來就彷彿是竹簾捲動的聲音。

  她一驚轉身,又不禁失聲而呼,本來垂在那裡的竹簾,此刻竟慢慢地向上面捲了起來,竹簾後的門是半掩著的,門裡門外都沒有人,就好像有只看不見的鬼手,在上面慢慢地捲著這竹簾。

  田思思的膽子就算大,也不禁毛骨悚然,用盡全身力氣,才能大叫道:「什麼人?出來!」

  沒有人出來,根本就連人影都沒有。

  田思思舉起雙拳,咬緊牙關,一步步走了過去,她一面走,冷汗一面從臉上往下流。

  她走得很慢,因為腿已發軟,但總算還是慢慢的走進了這扇門。

  門後面是間密室,連窗戶都沒有,所以光線更暗。

  黑黝黝的屋子裡,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個人盤膝坐在地上。

  一個和尚!

  這和尚圓圓的臉,垂眼劍眉,面前還多擺著個木魚,赫然是剛才掉到地下去的那個唸經的和尚。

  田思思長長吐出口氣,無論如何,她還算看到個活人了。

  但和尚既然會在這裡,秦歌呢?

  田思思忍不住道:「喂,你怎麼會到這裡?秦歌呢?」

  和尚不響,也不動。

  田思思大聲道:「喂,你怎麼不說話?」

  和尚還是不言不語,連眼睛都懶得張開,像是忽然變成了個聾子。

  田思思冷笑道:「你用不著裝聾作啞,你再不開口,我也要敲破你的腦袋了。」

  和尚偏偏要裝聾作啞。

  田思思怒道:「你以為我不敢!」

  田大小姐的脾氣一發作,天下還有什麼她不能做的事?

  她一下子就竄了過去,真的在這和尚的光頭上敲了一敲。

  和尚身子搖了搖,慢慢地趴了下去。

  田思思不由自主伸手拉住了他衣襟,大聲道:「你幹什麼,想裝死嗎?」

  和尚真的已死了!

  和尚的臉本來又紅又亮,現在卻已變成了死灰色的。

  死灰色的臉上,正有一縷鮮血慢慢地流了下來,從他寬闊的額角上流下來,流過眉眼,沿著鼻子流到嘴角。

  田思思身子一震,立刻手腳冰冷,不由自主地一步步後退。

  她一退,和尚就向前倒下,臉撲在地上。

  田思思這才發現他頭頂上有個小洞,鮮血正是從這邊洞裡流出來的。

  「這個洞難道是我敲出來的?」

  絕不是。

  她下手並不重,何況這和尚全身僵直,顯然已死了很久。

  是誰殺了這和尚的?難道是秦歌?他的人呢?

  田思思站在那裡,幾乎連動都不能動了。

  她一走進這賭場的大門,就好像跌入了噩夢裡。

  從那時開始,她遇見的每件事都奇怪得無法解釋,神秘得不可思議。

  除了在噩夢裡之外,還有什麼地方會發生這種事?

  這噩夢會不會醒?

  田思思咬了咬牙,決心拋開一切,先衝出這鬼屋再說。

  她已無法衝出去。

  這屋子唯一的一扇門,不知何時又已被人從外面鎖上。

  隨便她怎麼用力也推不開,用腳一踢,連腳趾都幾乎被踢斷。

  這扇門並不是鐵門,但這見鬼的木頭卻簡直比鐵還堅硬,她就算手裡有把刀,也未必能將門砍裂。

  四面的牆更厚。

  她忽然覺得自己就像是只落入了獵人陷阱的野獸,不但憤怒,恐懼,而且還有種說不出的悲哀。

  最悲哀的是,她連製造這陷阱的獵人是誰都沒有看見。

  這噩夢就像是永遠都不會醒了。

  田思思只恨不得能大哭一場,只可惜連哭都已哭不出。

  這密室中更暗,更悶,她簡直已連氣都透不過來。

  和尚頭上的血已漸漸凝結。

  也許只有他才知道這所有的秘密,也許連他都不知道。

  誰知道呢?

  田思思用力咬著牙,只要能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她死也甘心。

  聽不見風聲,也聽不見雨聲。

  這裡彷彿本就是個墳墓,是為了要埋葬她而準備的墳墓?

  還是為了要埋葬這和尚的?

  無論如何,現在她和這和尚都在這墳墓裡。

  她永遠也想不到自己竟會和一個和尚埋葬在同一個墳墓裡。

  現在她已連鬼都不怕了,就算真的有個鬼來,她也很歡迎。

  想到鬼,她就不禁想到了那大頭鬼。

  「他在哪裡?是不是還在暗中一直跟著我?」

  「那毯子是不是他替我蓋上的?」

  「他知不知道以後永遠再也看不見我了?」

  「他若知道,是不是會很傷心?」

  想到這裡,她不禁又覺得自己很無聊。

  幾千幾萬個人都可以想,為什麼偏偏去想他?

  「我在這裡想他,他還不知道在那裡想誰呢?」

  於是她就開始想她的父親,想田心,這些本是她最親近的人,但也不知為了什麼,想到這些人時,好像總不如想「他」想得那麼多,那麼深。

  「這也許只因為最近我總是跟他在一起。」

  就連她自己也不能不承認,他的確是個很難被忘記的人。

  也許天下所有的怪物都是這樣子。

  田思思嘆了口氣,覺得自己的心亂極了。

  在這一刻間,她的確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很多奇奇怪怪的問題。

  她想東想西,什麼都想,就是沒有去想一件事——怎麼樣離開這屋子。

  一個少女的心,實在妙得很。

  她們有時悲哀,有時歡喜,有時痛苦,有時憤怒,但卻很少很少會感覺到真正的恐懼。

  恐懼真是人類最原始,最深切的一種情感。

  但是在少女們的心目中,恐懼卻好像並不是一種很真實的感覺。

  因為他們根本就沒有認真去想過這種事。

  你若去問一個少女,在臨死前想的是什麼,她的回答一定是你永遠也想不到的。

  有個很聰明的人,曾經問過很多少女一個並不很聰明的問題。

  「你覺得什麼是世上最可怕的事?」

  他得到很多種不同的回答:

  「被自己所愛的人拋棄最可怕。」

  「洗澡時發現有人偷看最可怕。」

  「老鼠最可怕——尤其是老鼠鑽進被窩時更可怕。」

  「和一個討厭鬼在一起吃飯最可怕。」

  「半夜裡一個人走黑路最可怕。」

  「肥肉最可怕。」

  還有些回答簡直是聰明人連想都沒有想到過的,簡直令人哭笑不得。

  但卻從來沒有一個女孩子的回答是:「死最可怕。」

  屋子裡越來越熱,越來越悶。

  田思思忽然想到了一碗用冰鎮過的蓮子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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