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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


  溫黛黛暗驚忖道:「這黑衣人生死存亡,看來已是呼吸間事,而飧毒大師卻似毫無危險,這一戰,顯見他已佔了優勢。」

  要知溫黛黛等三人,雖不知這黑衣人是誰,卻總是盼望這黑衣人勝的,此刻見他自始至終均處於捱打的局面,竟絲毫沒有制勝之機會,三人不禁更是憂心忡忡。三個人手掌相疊,溫黛黛手掌壓在最下。她只覺水靈光、易明兩隻纖手,又濕又冷,有如兩條方自水中提出來的魚似的,還在不住顫抖。

  忽然,這兩隻手掌竟全都移開了,但溫黛黛垂首一望,那兩隻手掌卻明明還壓在她的手上。她眼中所見,竟已與她身子所覺不能一致。這駭人的發現,使得溫黛黛腸胃都收縮起來,若非拼命咬牙忍住,立時便將嘔吐而出。轉目望去,易明、水靈光兩人眼睛裡,竟也似開始閃動起將要瘋狂的光芒,恰似炙熱屋頂上的野貓一般。

  只聽「砰」的一聲,易挺也倒了下去。他站得最遠,中毒自較遲,奇怪的是,他面上一直僵木如死,絕無絲毫變化,直到倒下時,還是那模樣。

  飧毒大師也還是那模樣,但溫黛黛突然發現,他那一雙眼神之中,竟也現出了迷亂不安之意。他勝算已在握,為何還會迷亂不安?

  溫黛黛暗中驚異,忍不住又去瞧那黑衣人的目光,這才發現此人一雙眼神之中,竟帶著種妖異之氣。仔細再看,他一雙瞳仁幾乎佔據了眼珠十分之八,本該漆黑的瞳仁,此時卻是詭秘的寶藍色。

  溫黛黛心念一轉,突然想起江湖間一件奇詭的傳說:「凡使攝心術之人,眼神必是與別人不同。」她暗駭忖道:「這黑衣人莫非正在施展攝心之術?他看來完全未曾反擊,卻原來正待以此術控制飧毒大師的心神。」

  這兩人一個施展的是無形無影的劇毒,另一個施展的赫然竟是武林傳說中最最神秘詭異的攝心之術。兩人身子縱然不動,但這一場搏鬥的兇險,卻已較武林中任何一場生死搏鬥都要兇險十倍。黑衣人心神只要稍有鬆懈,那無影之毒自立刻便將乘隙而入,侵入他心腑血液,侵蝕他性命。飧毒大師心神只要稍有鬆懈,心神也立將被對方所攝,永生都將淪於那可怖的黑暗中,萬劫不復。兩人的生死存亡,實已在呼吸之間。在此等生死關頭之下,兩人自然誰也不敢妄動一動。

  溫黛黛再也想不到自己一生之中,竟能親眼瞧見這種聽所未聽,聞所未聞,兇險之極,也奇詭之極的比鬥。最可怕的是,他兩人此刻實已如騎在虎背之上,欲罷不能,除非兩人中有一人倒下,否則誰也休想住手。是以此戰非但是無影毒與攝心術之戰,而且還在考驗著兩人的精神、意志、膽量與耐心。

  誰的意志堅強,誰的忍耐力久,他致勝之機便多些。誰的精神不能集中,誰的心裡生出了死懼之意,便無異自取滅亡——武林中決鬥生死的方法雖多,但試問又有那一種搏鬥比此刻飧毒大師與黑衣人的搏鬥更不能疏忽,更奇詭可怖?

  ***

  溫黛黛越看越是心驚,越想越感可怖——但她想得多了,心頭竟突然有一絲靈機閃過。這靈機實是滿天黑暗中的一絲微光,滿地亂麻中的一點頭緒,溫黛黛自然立刻便抓緊了它,再也不肯鬆手。

  她極力忍住心頭的狂喜之情,將此事再三加以盤算:「他兩人所施展的功夫,俱有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兩人自然也不敢稍有疏忽,只因即使是絲尖般大小的疏忽,已足以取他性命,這一點他兩人自己必定比我知道得更是清楚得多。在此等情況下,若是有個第三者要取他兩人性命,豈非易如反掌,我……我還等什麼?」一念至此,她再不遲疑,便待掙扎而起。

  那知那無形無影的劇毒,卻已在不知不覺中蠶食了她全身精力,此刻她用盡氣力,竟也不能站起。但她方自有了一點生機,怎肯輕易放鬆,當下喘了口氣,再次掙扎,用盡她生命中每一份潛力。她身子終於一寸寸站起,但這時,她才發現,自己只要稍一用力,四肢便會生出種錐心刺骨的疼痛。她咬一咬牙,拼命忍住。

  她這一生中早已不知忍住過多少令她心碎腸斷的痛苦,這一點肉體的痛苦,她自然可以忍住。也只有她可以忍住。

  寒夜漸逝,東方已現曙光,此刻正是一天中最寒冷的時候,但溫黛黛額上卻已沁出了珍珠般的汗珠。她晶瑩的牙齒緊咬著自己完全失去血色的嘴唇。她雖然正在忍受著人類所能忍受的最大痛苦,但她身子終於已完全站起,終於已開始移動腳步。

  飧毒大師與黑衣人仍然未動,誰也未曾發現他們身邊一個柔弱的女子已開始發動對他們致命的攻擊。

  ***

  溫黛黛滿心燃燒著求生的火焰,這火焰燃燒起她生命中的全部潛能,而變為一股令人難信的力量。這力量支持著她的身子,推動著她的腳步。她已向前走出四步。只要再走一步,她左手便可觸及飧毒大師的左脅,她右手便可觸及那黑衣人的右脅。她此刻手上的力量已不足以殺死一隻蒼蠅,但卻可殺死面前這兩個身懷絕技的武林高手。只因她手掌只要觸及這兩人的身子,他兩人心神必將一震,而就在他們心神一震的這一剎那之間——

  飧毒大師的無影毒立將侵入黑衣人體內,而黑衣人也必定會在同一剎那間控制住飧毒大師的心神。那時黑衣人固將立時喪生,而飧毒大師心神既已被他控制,他一死之後,飧毒大師心神無主,其後果可能比死還要可怕。

  但溫黛黛這一步竟似再也無法跨出。她此刻體內氣力實已用到最後一分,正如一人挑了千斤之擔,猶可支持,但若再加一斤,便要跌倒。溫黛黛這一步非但未曾跨出,身子竟也「噗」的跌倒。她如此掙扎,如此受苦,眼見勝利之果,已是唾手可得,那知到了最後關頭,還是功敗垂成。在這剎那之間,她心頭之悲憤與失望,實是任何人都無法忍受的,但覺一股熱血沖上頭頂,竟也暈厥過去。

  ***

  溫黛黛醒來之時,眼前已是白雲青天。

  她暈厥前只道自己此番再也無法醒來,此刻醒來之後,也不信是真的,但耳邊卻已聽得有人道:「好,第一個醒的是你。」

  這聲音一入溫黛黛之耳,她便已聽出是飧毒大師的,心頭不禁「通」的一跳,暗道一聲:「苦也!」

  飧毒大師竟未在那一場惡鬥中喪生,自己還是在飧毒大師掌握之中,那麼,縱然未死,又和死有何兩樣?一念至此,她但覺心灰意冷,索性又閉起眼睛。

  只聽飧毒大師道:「你既已醒轉,為何還不起來?」

  溫黛黛口中雖不言,心中卻暗暗忖道:「我已被你毒得奄奄一息,那裡還能起來,你裝的什麼蒜……」忽然發覺自己頭腦清清爽爽,眼睛明明亮亮,那裡還是先前中毒時那神智不清的模樣,心頭一喜,手足一伸,竟真的坐了起來,這才發現自己已被搬到山坡之上,水靈光、冷青萍、易明、易挺,還有那冷一楓,五個人直挺挺躺在身旁,也不知是生是死?

  再瞧飧毒大師,正盤膝坐在一株樹下,白天裡看來,神情雖已無夜間那般詭異可怖,但面色仍是冷如秋霜。

  溫黛黛又驚又奇,道:「我中的毒……」

  飧毒大師道:「老僧所施之毒,老僧自可隨手而解。」

  溫黛黛道:「你……你為何要救我?」

  飧毒大師道:「你救了老僧,老僧自得救你。」

  溫黛黛怔了一怔,道:「我……我救了你?」

  飧毒大師嘴角露出一絲詭異之微笑,道:「方才你身子倒下,恰巧倒在老僧那對手足邊,他心神一震,神功便散,否則老僧還未見能如此輕易勝他。」

  溫黛黛身子一震,頓時又目定口呆,過了半晌,突然狂笑道:「原來我反而助了你,助了你一臂之力,反而救了你……」笑聲越來越響,目中突然流下淚來。

  飧毒大師道:「你非但方才助了老僧一臂之力,若非你伸手一推,老僧那毒神之體,也要毀在巨石之下。」

  溫黛黛反手一抹眼淚,道:「那黑衣人是誰?」

  飧毒大師道:「你問他作甚?」

  溫黛黛恨聲道:「我要尋著那人,跪在他面前,任憑他將我碎屍萬段,否則我這一生一世,永遠也休想過得安寧。」

  飧毒大師冷冷一笑,道:「老僧縱然說出那人名字,你也未必認得,何況你如能尋到他,他只怕也已變作一具屍身。」溫黛黛呆了半晌,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她這一生一世,委實從未像此刻這樣哭過。

  飧毒大師冷哼道:「你助了老僧,反覺後悔,是麼?」

  溫黛黛道:「不錯,你殺了我吧,那反倒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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