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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八


  忽然間,一個人自內堂大步衝了出來,大笑道:「好熱鬧的場面,定須得算上我一份。」竟是滿身吉服的新郎倌到了。

  易明又驚又笑,道:「哎喲,怎麼新郎倌出來了,還未拜天地就衝出來喝酒的新郎倌,你們見過麼?」

  一向瀟灑自如的朱藻,此刻雖是吉服吉帽,全副披掛,但在別人的驚奇喜笑聲中,卻還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持杯大笑道:「你們不笑倒也罷了,你們這一笑,我那裡還憋得住,少不得要來找你們搶酒喝了。」

  雲鏗含笑道:「按照規矩,新郎此刻確是不該出來的。」

  朱藻一把扯開衣襟,大笑道:「規矩禮法,豈是為我輩而設,來來來,且待我先敬各位三杯。」當真仰起脖子,連乾了三杯。

  桌上雖然俱是平日脫略形跡的江湖豪傑,卻也未曾見過如此豪爽狂放的男兒,有誰不肯陪他喝這三杯。三杯過後,孫小嬌竟突然站了起來。

  她嬌軀搖擺,已有些站不穩,雙頰之上,更早已紅如胭脂,口中嬌喚道:「大家不要動,聽我說話。」

  易明吃吃笑道:「酒鬼,誰動了呀,是你自己眼花。」她說別人酒鬼,其實自己也喝得不少,舌頭也已有些大了。

  孫小嬌伸出一根春蔥般手指,指著朱藻,道:「像你這樣的人,才是男子漢,我孫小嬌最喜歡了。」

  錢大河道:「咳、咳!醉話醉話……坐下坐下……」伸手拉她,卻被她甩手摔脫了。

  易明咯咯笑道:「幸好朱大哥今日是新郎倌,否則我們這姐夫的醋罐子真要打翻了。」

  孫小嬌眼波乜斜,瞅著朱藻,道:「你雖不認得我,但我卻認得你……錢大河,你莫非忘了他麼?」

  錢大河凝目瞧了朱藻兩眼,面上神色突變,手中酒杯「噹」的跌了下去:「你……原來是你。」

  孫小嬌拍手道:「你瞧,我可沒有醉吧,我一眼就瞧出他是誰了……喂,朱大哥,你看我醉了麼?」

  別人自不知道,那日在「小少林寺」前,錢大河與孫小嬌兩人早已見過朱藻,也曾領教過朱藻那驚人的武功。只是朱藻那日麻衣麻鞋,今日卻是滿身吉服,錢大河一時竟未認出,一經認出後,自不禁為之惶然色變。

  朱藻亦自想起這兩人是誰了,面色亦自微變,但瞬即大笑道:「我只道兩位乃是新交,卻不知原來竟是故友。」

  孫小嬌咯咯笑道:「錢大河,你發什麼呆,變什麼臉?咱們與這位朱大哥,既無冤,又無仇。咱們今天能與這樣的英雄同桌喝酒,正該覺得高興才是!來,朱大哥,我夫妻先敬你一杯。」

  朱藻笑道:「在下正當與賢夫婦立飲一杯。」舉杯一飲而盡。錢大河呆了半晌,終於強笑著取過易挺的一杯酒喝了。

  眾人早已瞧出他三人神色間之異樣,方自在暗中擔心,此刻見了這情況,才不禁鬆了口氣。只聽孫小嬌道:「好,朱大哥,咱們酒也喝過了,總算已是朋友,你的高姓大名,總可以說出來讓咱們聽聽了吧!」

  易明嬌笑道:「說出來準駭你一跳,還是莫說吧!」

  孫小嬌道:「不說可不行……」

  易明道:「好,我替朱大哥說,他就是夜帝之子。」她若不是喝得有八分醉意,再也不會說出朱藻的身份。如今她既說出來了,別人怎會不悚然變色。

  ***

  孫小嬌「噗」的跌在椅上,道:「我的媽呀!我雖早知他是個英雄,可也萬萬沒有想到他會是……會是這麼大的英雄!易明,你怎不早些說呀!」這句話雖有醉意,但卻也是眾人心中俱有之心意,只因眾人雖早知朱藻必非泛泛之輩,卻萬萬不曾想到他竟是夜帝之子。

  一時之間,眾人心頭俱不禁有些惴惴不安,笑聲也少了,只因「夜帝之子」這四字名頭委實太過嚇人。但轉念一想,自己今日竟能與夜帝之子同桌飲酒,終究是件值得向人誇耀的榮寵之事,再加以朱藻大笑把盞,連聲勸飲,眾人又不覺漸漸忘去了他那驚人的身份,只記得他是個好客的主人,於是心情恢復開朗,笑聲更響了。

  易挺轉眼四望,不禁暗嘆忖道:「看來今日倒端的是個良辰吉日,是以凡事俱可逢凶化吉,這真是朱大哥的運氣。」

  他見到兩次糾紛,但都在無聲無息中消弭於無形,心頭自不免在為朱藻與水靈光暗暗歡喜。卻不知糾紛若是發生,反倒可阻延這慘絕人寰之悲劇上演,那才是他真正值得歡喜之事。此刻糾紛既未發生,一切俱十分順利,婚禮亦將順利舉行,大傢俱是歡歡喜喜,歡喜的背後,卻正是人間最大之慘劇。

  歡喜的本是悲慘,悲慘的才是歡喜,這悲慘與歡樂間,關係是如此微妙,如此複雜,身在局外的易挺,又怎能分辨得清?

  非但易挺,就連雲鏗此刻俱是滿心歡悅——小小的風波已過,新人立將成禮,他的心願,都已完成了。於是這兩人不禁同時舉起杯來,互相祝飲。易挺笑道:「大哥你還不快請新人出來,讓他們交拜天地。」

  雲鏗大笑道:「正該如此。」

  ***

  前堂的笑聲,透入重門,穿入內室。內室便是新房,此刻自然更是掛紅堆綠,滿室錦繡。錦繡堆中,端坐著鳳冠霞帔的新人水靈光。新房的陳設,即使與高官巨富的獨生女出嫁時的高貴景象相較,也絲毫不顯遜色,且猶有過之。新娘的環珮,更是珠光寶氣,令人豔羨。但這華貴富麗的新房中,卻似乎瀰漫著一種冷寂淒涼的意味,令人豔羨的新娘,面上更是滿帶著悲哀與悲怨。

  自易府來的喜娘早已被趕了出去,只因水靈光不願被人瞧見她神情的憂鬱,更不願被人瞧見她淚痕。前堂笑聲更響,水靈光忽而頓足,忽而皺眉,忽而用手塞住耳朵——笑聲越歡樂,她心裡便越悲傷。忽然間,只見她長身而立,在房中走了幾個圈子。

  她滿是淚痕的嬌靨上,忽然露出了一種堅決的神色,跺了跺腳,將頭戴之新人鳳冠,重重摔在床上。自對面的菱花銅鏡中,她瞧見了自己蒼白的面色,失神的眼波,縱有珍貴的脂粉,也掩不住她容顏的憔悴。她咬了咬牙,迅速地脫下了身上的吉服,換了舊日的衣衫,翻身掠到窗前,推開了窗子。

  窗外夕陽漫天,遠山如披金玉,一片輝煌。她又咬了咬牙,便待自窗子裡一躍而出——她此刻若是真的躍出,便有如脫籠之燕,又可任意翱翔。

  但就在這時,她卻皺了皺眉,釀回身子,走回那嶄新的菱花銅鏡前,呆了半晌,嘆息了半晌。然後,她突然又下了決心,以顫抖著的纖纖玉指,沾了些玉盒中剩下的胭脂,在那菱花銅鏡上,寫下了幾個字:「大哥,我對不起你,我走了。」她指尖顫抖,字跡扭曲。

  那鮮紅的字跡,寫在淡金的銅鏡上,仍顯得異常的鮮豔奪目,教人見了,心胸說不出的舒暢。於是她再次掠到窗前,又待一躍而出——她此番若是躍出,慘絕人寰的悲劇,也就此終止。那知她身子還未躍起,突然長嘆一聲,竟又呆住了。

  她柳眉深皺,淚光盈眶,心中顯是有說不出的矛盾,竟然無法自決……是走呢?還是不走?她深深痛苦,她無法選擇……就在這時,門外已響起雲鏗慈和而穩定的口音:「大妹妹,你裝扮好了麼?朋友們都在等著你哩!」

  水靈光身子一震,緩緩回身,顫聲道:「我……我……」

  雲鏗道:「你若裝扮好了,我就叫喜娘進來接你。」

  水靈光緩緩垂下眼簾,輕輕長嘆一聲,道:「叫她們在門外等著,我……我馬上就……就出來了。」她悄然拭去淚珠,悄然再穿上吉服。

  然後,她哀怨的眼波四轉,瞧見了銅鏡上的字跡——字跡模糊,只因她目中已泛起淚光。她終究下不了決心反抗,她只有垂首來接受命運的擺弄——可憐世上的弱女子,為何你們全都是這樣?她以掌中羅帕,拭去了鏡上字跡。雪白的羅帕上,立刻染上了點點鮮紅,有如瓣瓣桃花,又有如斑斑血跡。她拉下覆面紅巾,隔斷了人們的目光,於是別人再也瞧不見她面上的幽怨,目中的淚痕……於是她輕輕呼喚:「好了,你們進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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