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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〇


  只聽日后娘娘冷冷道:「你也敢無禮。」反手一揮,背後竟如生了眼睛般,袍袖直拂雲錚胸膛。

  雲錚一拳還未擊出,便覺一股大力湧了過來,竟是不能抵擋,狂呼一聲,凌空跌出三丈開外。溫黛黛驚呼著便待撲上去,但日后娘娘長袖輕垂,便已拂了她肩井穴,剎時她已無法動彈。雲錚武功雖不如人,但那股剽悍勇猛的衝勁,卻是天下無雙,方自跌倒在地,翻身掠起,又自撲上。日后娘娘袍袖再展,雲錚再跌再起,但三五次過後,他連一招都未遞出,便遠遠跌了開去,一次比一次跌得重。他這才知道這號稱武林第一奇人的日后娘娘,武功確是神奇不可思議,自己縱然再練十年,也未見敵得過人家。

  一時之間,雲錚但覺萬念俱灰,仰天長嘆一聲,目中流下淚來,只聽日后冷冷道:「憑你這樣的武功若想救她性命,除非一死。你若死了,她才可定下心來,只看你有沒有決心死的勇氣?」

  雲錚突然仰天狂笑,道:「原來你只是要我死麼?那還不容易,雲某早已活得不耐煩了。」

  鐵中棠死後,他便早已心灰意冷,此刻悲憤化作失望,更覺了無生趣。要知雲錚性情激烈,衝動時從來不顧生死,此刻又怎會將生死之事放在心上,狂笑聲中,一掠而起,竟要投身那萬丈絕壑之下。

  那知日后娘娘袍袖拂處,竟又攔住了他。

  雲錚怒道:「你連死都不讓我死麼?」

  日后娘娘道:「這面崖下,俱是海水,你躍下也未必會死。若是決心想死的人,往那邊跳去。」

  她竟未回頭。雲錚狂笑道:「溫黛黛,我生不能陪著你,死後卻再也無人能阻我與你相見了。二哥,你也慢走一步……」狂笑未了,他身子已落入另一邊那萬丈絕壑下,只有那充滿悲憤的狂笑聲,卻仍在人們耳中激盪。

  ***

  半日前雲錚將鐵中棠擊下斷崖,半日後他自己投身斷崖下,他只道這一死不但可救得溫黛黛性命,還可洗清他的罪疚,臨死前心裡想必十分安然,但他卻未想到他這一死,可叫活著的人如何忍受?

  何況,這鐵血大旗門下的兩大弟子,是江湖後起一代中最富朝氣,最有前途的兩大高手,他們的性情雖是極端不同,但一個是機智百變,臨危不亂,一個是熱情充沛,臨難不苟。這兩人正都是下一代熱情少年的典範,鐵血男兒的楷模,江湖中正不知有多少事等著他們負擔。但如今,他兩人竟在一日中相繼死去,這對江湖而言,又是何等巨大的損失,何等深沉的悲痛。

  溫黛黛身子雖然不能動彈,但心卻已碎了,含淚的眼睛,望著日后娘娘,那目光中的悲痛怨恨,誰也描敘不出。只見日后娘娘竟霍然回過頭來,那蒼白的面容上,竟也滿是淚痕,緩緩道:「將溫黛黛送入留雲館,好生看著她。」語聲中竟是充滿關懷親切之意。

  溫黛黛卻真想破口大罵:「你既將他逼死,為何還要流淚?」怎奈身不能動,口不能言,一個字也答不出來。

  兩個少女走過來抱起了她,她無助地被抱下了山。

  日后娘娘目送她們身形消失,突然仰天苦嘆,輕輕道:「不想大旗門下,竟終於有了個為情而死的男子……」她面上淚痕未乾,嘴角卻已泛起笑容,竟不知是悲、是喜。普天之下,只怕再也無人能猜得出她的心意。

  ***

  山麓,留雲館,窗明几淨。

  這時正有四條人影,飄然而出,掠向海濱。

  海濱,漁船上,靜寂無聲。

  那白髮蒼蒼的老婆婆,盤膝而坐,仰望蒼天。

  她似乎正在等待著什麼,又似乎只是寂然靜坐。蒼天,碧海,襯著蒼蒼的白髮,當真有如吳道子彩筆下的絕妙圖畫。

  留雲館中掠出的四條人影,遠遠便頓住身形,瞬也不瞬地瞧著她。四人身法均極輕靈,誰也未曾發出絲毫聲息。那老婆婆雖未回首,卻已覺察,突然沉聲道:「過來。」

  四條人影齊地一緊,對望一眼,終於掠了過去,卻原來正是「鬼母」陰儀、陰嬪、易冰梅與冷青萍。這時陰儀那經常陰沉的面容,竟又現出激動之色,陰嬪嘴角常帶的嬌笑,也已無影無蹤。老婆子緩緩轉身,面對著她們,三個人你望著我,我望著你,目光瞬也不瞬,誰也沒有說話。

  也不知過了多久……陰嬪突然顫聲道:「大姐……」

  老婆子緩緩道:「三妹。」

  陰嬪身子一震,突然瘋狂般掠上船頭,站在那老婆子面前,眼睜睜瞪著她,道:「大姐,真……真的是你?」

  老婆子嘴角泛起一絲微笑,緩緩道:「不是我是誰?」

  陰嬪輕呼一聲,雙膝一軟,撲地,跪在船板上。

  陰儀整個人卻似已呆了,一步步走上船頭,口中喃喃道:「大姐,真的是你……大姐,真的是你……」

  老婆子也似呆了,喃喃道:「二妹……二妹……」

  陰儀道:「三十年不見,不想終是還能見著大姐一面。」

  多年來艱辛歲月,似已將她心腸煉成如鐵石,雖在如此激動之心情下,身子仍是站得筆直。老婆子喃喃道:「三十年……三十年了,唉!日子過得有時是那麼慢,但有時又覺得三十年只是一轉眼的事。」

  陰儀道:「是……」

  老婆子道:「你可忘了麼?我臨走的時候,還替你們梳了次頭髮,想不到……現在……你頭髮都白了。」

  陰儀垂首道:「大姐頭髮也白了。」

  老婆子慘笑一笑,道:「白了白了!二十年前就白了,唉……想不到一轉眼間,我竟已有三十年未替你梳頭。」緩緩自懷中掏出把破舊的梳子,梳子上還嵌著粒珍珠,想必昔日一定是十分鮮豔而時髦。但如今,這梳子也正和她們姐妹一樣,雖還殘留著一絲動人的痕跡,卻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光彩,珠光也已發黃了。

  老婆子目光凝注著梳子,半晌半晌,慘然笑道:「你還記得麼?這梳子就是昔日我為你梳頭的那把。」

  陰儀目光也凝注著梳子,顫聲道:「記得。」

  老婆子道:「你瞧你的頭髮又亂了,過來……讓我再替你梳次頭。」

  她似乎將她這二妹還當作昔日閨中的少女,卻忘了她的二妹已是名震武林垂二十年的女魔頭。陰儀雙目之中,淚珠突然奪眶而出,悄悄轉過頭,竟真的坐到老婆子身前,讓她為自己梳這早已斑白的頭髮。梳著梳著,老婆子嘴角泛起笑容,目中卻也流下淚珠,晶瑩的淚珠,一滴滴落在陰儀頭髮上。

  易冰梅與冷青萍在一旁靜靜地瞧著,瞧著這一幕動人,卻又令人心碎的圖畫,早已瞧得痴了。陰嬪更是滿面淚痕,突然大呼一聲,撲了過去,勾住了她兩個姐姐的脖子。陰儀再也忍耐不住,也翻身撲入了她大姐懷裡。那老婆子張開雙臂,擁抱著她這兩個可愛卻又可恨的妹妹。一時之間,三人竟似都忘卻了自己的年紀,忘卻了那一段輝煌而又艱苦的歲月,忘卻了自己一生中的得意與不幸……

  ***

  她三人實已全然忘卻了一切,似乎又回到昔日那可以隨時大哭,也可以隨意大笑的日子。又不知過了多久……那老婆子終於緩緩抬起頭來,喃喃道:「天可憐見,天可憐見,讓我陰氏三姐妹,終又回到一處。」

  陰儀緩緩坐起,拭乾了淚痕,淡笑道:「可笑我第一次坐上大姐這艘船,竟不認得大姐了。」

  陰嬪亦自坐起,道:「可不是麼,若不是我堅持著再回來瞧瞧,大姐只怕已氣得不理我們了。」

  老婆子苦笑道:「大姐怎會怪你們?我若不說,你們又怎會想到這船上的可憐老太婆,便是昔日的異人陰素?」她無意中說出這句話來,卻猶如千鈞鐵錘般,在她三人心上同時重重打了一記——昔日光耀武林的偉人,如今已變作無情海上的渡婆,昔日春花般的容貌,今日已變作醜惡的鳩荼。

  三十年,三十年的歲月,畢竟是不饒人的。

  熱血已冷,激情也化作悲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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