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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〇


  夫人道:「平日你想捏扁這香爐難如登天,今日捏來卻易如反掌,你可知這是什麼原故?」

  鐵中棠道:「晚……晚輩不知。」

  夫人道:「這只因我數十年性命交修之內功,已全被你吸收了去,再加上你本身功力,此時你功力之深,雖不敢說是震古鑠今,天下無雙,但當今武林之中,已少有人能及得上你了。」

  鐵中棠目定口呆,亦不知是驚是喜,呆怔了半晌,汗流如雨,忽然拜伏在地,道:「晚輩該死,晚輩不知……」

  夫人道:「你聞得如此奇遇,非但不喜,反而惶恐,總算有些良心,何況……唉,此事本是天意,怪不得你。」

  鐵中棠伏地道:「但……但夫人怎……怎會將真……真氣全都給……給了晚輩?叫晚輩好……好生不安。」

  夫人一笑道:「這原因委實奇妙古怪,此刻之前,連我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唉,此刻我總算知道了。」

  鐵中棠道:「不敢請……請問夫人……」

  夫人道:「這十七年來,我練的便是這『武道禪宗,嫁衣神功』。我雖早已知道這神功深奧並世無雙,修練極難,但也知道只要練成此功之後,便將天下無敵,又聽得昔年『大旗門』開山兩位祖師,也因練成此功,遂至稱雄天下,是以我才摒絕一切,下了狠心,決心來練它。」

  鐵中棠忽然想起麻衣客方才之言,忍不住脫口道:「這……這本神功秘冊,莫非便是『大旗門』先人故意遺失的麼?」他實在想不通本門先人為何要將這練成後便可無敵於天下的秘門神功故意遺失,只是此時此刻,又怎敢問出。

  又聽夫人道:「不錯……但我一開始練此神功,便知不妙,只因一練此功之後,我體內真氣,便忽然枯澀起來,難以運轉,但那時我已欲罷不能,只有再練下去。那知我真氣雖越練越強,但若要它運轉卻是痛苦不堪,那真氣流過之處,都宛如尖針所刺一般。」她嘆了口氣,道:「那痛苦比世上任何苦刑都要難受,但若停止不練,功力立散,那散功之苦,實是非人能忍,是以明知是飲鴆止渴,也只有硬著頭皮去練,而真力越強,痛苦越深,我只有將真氣逼在丹田腹下,不讓它隨意運行,這時我下肢卻已完全癱了。」

  鐵中棠聽得更是目定口呆,作聲不得,但卻已知道她方才丹田腹下為何鼓漲成那般模樣的原因。

  ***

  夫人道:「但真氣縱然練得再強,如不能運用,又有何用?試想我對敵運用真氣時,自身內脈已如針刺,怎能施展武功?我心中自痛苦不堪,但卻百思不得其解,總以為自己必是練錯了。再看這神功的名字,『嫁衣』兩字,我雖始終不解,但『禪宗』兩字,我卻知道。」語聲微頓,接道:「佛家中『禪宗』最重『頓悟』,以傳頓悟為第一大事。釋迦牟尼說是:『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這神功既稱武道中之禪宗,自是也以頓悟為重。頓悟乃立刻悟道之意,而我卻苦練十餘年,還是未得其旨,我晝夜苦思,越想越是糊塗,自己越是痛苦。」

  鐵中棠也不禁陪她嘆息一聲,只是無言勸解。

  夫人道:「今日我雖是見你仁厚智高,不忍見你就死,是以才要以內力為你療傷,但也是要看看我將體中的真氣逼入你體中之後,你有何反應,否則我與你非親非故,又怎肯不惜痛苦為你療傷?」

  鐵中棠垂下了頭,不敢答言。

  夫人又道:「那知這令我痛苦不堪的真氣,到了你體內,你竟行所無事,我心裡奇怪,便將力道加強,這時你竟已將得自我的真氣收為己用,與我相抗,但兩種真氣本屬一源,自然互相吸引,而我之真氣正在外流,便不知不覺被你吸了過去,等我發覺之時,我已欲罷不能,收不回了。」

  鐵中棠也不覺恍然忖道:「呀,原來如此。」

  只見夫人說了這番話,竟已累得滿頭大汗。但她神情卻仍極是興奮,喘著氣接道:「只是我內功雖失,卻終於弄明白了一切,也高興得很!」她緩緩道:「原來這神功之名『嫁衣』兩字,取的便是『為他人作嫁衣裳』之意。嫁衣縫成,讓別人去穿,縫的人雖使千針萬線,怎奈自己卻不是新娘子,這神功練來也是要留給別人享用的。練的人雖然吃盡千辛萬苦,自己卻半分也用不上,這種功夫,難怪『大旗門』要將它遠遠丟開了。」

  鐵中棠越聽越奇,此刻已是汗流浹背。

  夫人目中微現忿色,但瞬即笑道:「我也知道了為何這神功要稱『武道禪宗』,原來這『頓悟』兩字,也是用在別人身上的。」

  鐵中棠惶聲道:「但……但為何如此……為何這神功真氣在夫人體中,便那般澀重,到了晚輩體中,便……便……」

  夫人嘆道:「想來必是因為這神功真氣,太過強猛霸道,但經我十餘年之磨煉,再入你身體之中,便將火烈之氣,全都濾盡了,而兩股同源真力互相吸引,乃是自然之理。」說到這裡,閉目不語,但見那蒲團之上,已有一圈水漬,想來是她全身汗珠,雨水般流下,流在蒲團上。

  鐵中棠五體投地,道:「晚……晚輩身受大恩,實不知應該如何……」語聲哽咽,實是難以繼續。他想到一人若是突然發覺自己一生心血,俱是為別人所費時之滋味,心裡更是苦痛不堪。

  ***

  夫人慘然一笑,道:「此事你既無心,我亦非有意,怎能怪你,只是……只是這門神功,也未免對練功之人太殘酷了些。」

  鐵中棠再也忍不住傷心落淚,道:「晚輩……晚輩……」

  夫人長嘆道:「天意……此功本屬『大旗門』,你又是『大旗門』弟子,想來必是上天要你重振大旗門,才差你到這裡來,否則你等縱然苦練三十年,也未見能復仇雪恥。」語聲更是微弱,間斷也更多。

  鐵中棠大奇忖道:「司徒笑等人武功並不甚強,她怎會說我等再苦練三十年也無法復仇?」但此刻他已無暇多想,伏地道:「晚輩深受夫人大恩,沒齒難忘,夫人若不給晚輩報恩的機會,晚輩必將抱憾終天。」

  夫人道:「報恩兩字,本談不上,你再也休要提起。但……但你若肯為我做幾件事,我必當感激的。」

  鐵中棠道:「夫人只管吩咐,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夫人緩緩嘆道:「我兒子那些女弟子中,有個瞎眼的女孩子,這些年天天為我送飯,唉,她為了送飯給我,知道我不願被外人所見,才自殘雙目,但願你能為我找到這女孩子,替我好生謝謝她。」

  鐵中棠道:「晚輩上天入地,也要將她尋著。」

  夫人凝思半晌,又自嘆道:「我兒子雖不孝,但總是我親身所生,唉!這也怪我與他爹爹情怨糾纏,才令他左右為難,現在你功力已強勝於他,但願你能照顧他,莫教他被別人殺死。」

  鐵中棠肅然道:「晚輩必將尊他為兄,互相規過勸善。」

  夫人微微一笑,道:「好……好孩子。」過了半晌,又道:「這『武道禪宗,嫁衣神功』你也帶走,替我將它去送給一個人。」目光閃動,忽然現出怨毒之色。

  鐵中棠心頭一凜,道:「送……送給什麼人?」他知道若將此秘冊送給別人,實比殺了那人還要毒辣。

  只聽夫人緩緩道:「去送給一個你所見過的人中,最最自私,最最殘忍,從來不替別人著想的人。」

  鐵中棠本在擔心不知她要自己將此秘冊送給誰,此刻方自鬆了口氣,道:「晚輩遵命。」

  只因若是將這秘冊送給善良之人,鐵中棠委實於心不忍,但將之送給最最殘忍自私之人,卻是再也恰當不過。

  夫人又已接道:「我早已寫下一封書信,夾在這秘冊之中,你決定將之送給誰後,不妨拆開看看。」

  鐵中棠道:「是。」

  夫人嘆了口氣,道:「我心願僅止於此,但……唉,卻還想見我那孽子一面,不知你可願為我將他喚進來?」

  鐵中棠道:「晚輩這就去。」

  夫人目光一閃,又道:「但你卻切切不可讓第三者走上這方舟一步,我……我不願別人見到我如此模樣。」

  鐵中棠心下又是一陣慘然,恭聲應了,伏地再拜而起。夫人已又垂下雙目,神色雖疲憊,卻甚是平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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