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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鐵中棠心頭又是感激,又覺悲嘆。兩人一路同行,鐵中棠生怕艾天蝠發覺耳聾,因而厭世,是以百般掩飾。艾天蝠竟真的渾無所覺,一路上只是將自己經驗閱歷,以及一些武林掌故,說給鐵中棠聽。這一日到了魯東諸城,距離嶗山地頭已不甚遠。此時風暖花豔,已將盛暑,距離大旗掌門北返,已將一年。

  鐵中棠自思年來種種遭遇,亦不知是悲是喜。他雖為本門流下許多血汗,但能否得到師長諒解,還未可知。師長們北返一年,情況不知如何?雲錚的傷勢雖有聰明多智的溫黛黛維護,但還是令他懸念。何況,他心中還存有一件極大的隱秘,夜半無人時,時常喃喃自語:「時候快到了,切切不能忘記……」

  到了諸城後,鐵中棠雖然心急趕路,但生怕艾天蝠太過勞累,傍晚便投店,搬了張桌子,在樹下飲酒。只聽蟬聲搖曳,鳥語蟲鳴,加以明月在天,花蔭曳地,四面納涼揮扇笑語,頗足令人將一天征塵洗盡。但在此良辰美景中,鐵中棠瞧著目盲耳聾的艾天蝠,心頭不禁更是悲哀,卻還得強作笑聲,頻頻勸酒。深夜時兩人都有了些酒意,誰也不想回房安歇。

  鐵中棠豪興逸飛,談天說地,但他一路都要大聲嘶喊,好教艾天蝠聽見,是以此刻喉嚨已真的有些嘶啞了。說話時,有些言語,艾天蝠已難以聽清,鐵中棠連忙大聲笑道:「小弟喉嚨已越來越啞了,昨天呼人要茶水,三尺外的人都聽不見,大哥你聽小弟說話,想來也頭疼得很。」兩人俱是英雄肝膽,俠義心腸,自然日益親近,路上已改了稱呼,是以鐵中棠以「大哥」相稱。

  艾天蝠微微一笑,也不答話,過了半晌,那始終緊閉,望之若無的眼縫縫中,突然滲出一滴淚水。月光之下,那晶瑩的淚水,望之有如珍珠一般。

  鐵中棠大驚道:「大……大哥,你為何傷心?」

  艾天蝠石像般端坐不動,又過了良久良久,方自緩緩道:「傻兄弟,你當大哥我真的不知道麼?」

  鐵中棠失色道:「大哥你知道什麼?」

  艾天蝠黯然道:「你口口聲聲要我幫你,扶你,其實你只是因為大哥又聾又瞎,不忍心拋開我。」

  鐵中棠身子一震,目中又是熱淚盈眶,緊緊抓住艾天蝠的肩膀,顫聲道:「大哥你……你是何時知道的?」

  艾天蝠嘆道:「那時下了山腳,大哥就知道了……」他黯然一笑,接著又道:「你想不到吧,大哥雖然瞎了,又聾了,但還是站得住,走得動,吃得下,睡得著。」

  鐵中棠呆呆的望著他石像般的面容,心頭也不知是何滋味,剎那間但覺萬念紛沓,不可斷絕。不但世上所有的聲音繁華,他從此已不能復聞復見,武林中的地位,江湖中的聲名,他也勢必定要拋卻。他若是個碌碌凡夫,倒也罷了,但他卻是個雄心萬丈,傲骨崢嶸的鐵漢,這種打擊他怎能忍受?而如今,這種不是任何人所能忍受的打擊,竟也未將他擊倒,他仍然行所無事,連鐵中棠都覺不出他的變遷。

  又不知過了多久,艾天蝠緩緩道:「兄弟,你莫忘了男兒心腸,久煉成鋼,萬劫餘生,仍無所傷,只要一心無損,身體殘傷,又有何妨?」

  鐵中棠黯然忖道:「一心無損,談何容易!世上芸芸眾生,又有幾人能將此心磨煉成鋼?」他心中雖充滿了悲哀,但也充滿了敬佩。

  只見艾天蝠突然緩緩站了起來,長嘆一聲,道:「時候不早了,睡吧!」回身走去,身子仍然挺得筆直。

  這一夜鐵中棠輾轉反側,竟是難以成眠,直到繁星落於窗下,曙色染白窗紙,方自朦朧睡去。但等他醒來之時,艾天蝠竟已走了,只留下張字柬,用個木盒子壓在窗櫺上。字跡自然潦亂,寫的是:「學劍雖難,不如交友之難。愚兄得友如弟,死已無憾,是以一路相隨,不敢輕言別離。但長亭十里,亦有終止,愚兄不願以殘廢之身,阻弟之萬里鵬程,從此天涯飄零,必將不知所終矣。天長地久,再見無期,愚兄亦難免暗懷悲思別緒。鎮紙之木盒,愚兄藏已多年,但望賢弟,切莫相棄。」紙短情長,情意真摯,鐵中棠手持木盒紙柬,只覺手掌顫抖,不能停歇,悲從中來,不能自已。

  ***

  嶗山,位於膠州。嶗山在海灣之間,氣候溫涼,四季常春,惟因地處海角,是以自來無名,少有遊跡。

  鐵中棠到了嶗山山腳,仰視山嶺雄奇,佳木蔥蘢,但繞山轉了一圈,卻看不到有陰嬪的留言接待。他忍不住尋了個在山腳下的樵子,問他山中可有什麼異人往來,那樵子只說滿山都曾去過……卻未見過什麼異人。

  鐵中棠又是焦急,又是失望,直到黃昏之時,他呆坐在樹下,望著滿天紅霞,暗忖道:「莫非她是騙我的?她們往西去,卻要我往東來,好教我永遠也尋不著他們的去向?」想到憤怒處,不禁以拳擊掌,暗中怒罵。忽然間,只聽「咪嗚」一聲,一隻白貓自草叢中鑽了出來。只見這白貓神氣威猛,迥非尋常,碧眼中似有火焰閃動,正是陰嬪所豢的寵物「嬪奴」。

  鐵中棠大喜而起,道:「咪咪,你可是來接我的?」

  這「嬪奴」果似有靈性一般,碧綠的眼睛,滴溜溜亂轉,瞧了他半晌,突又「咪嗚」一聲,向山上竄去。鐵中棠不敢遲疑,立刻縱身隨之而去。但見這靈貓竄行之快,比之武林高手,有過之而無不及,那一身柔毛,在夕陽輝映下,有如彩虹般,劃空而去。鐵中棠盡了全力,方不致落後,奔行了約莫頓飯功夫,已過山腰。深林鳥鳴,山風森森,已有些寒意,但鐵中棠卻已汗流浹背。轉過幾處山彎,那靈貓又自「咪嗚」一叫,鑽入山壁間的草叢中,蹤影不見。

  鐵中棠呆了一呆,走過去探看,才發覺那山壁間竟有條一尺多寬的山隙,只是被附生在壁上的蔓草籐蘿遮掩,不加仔細查探,很難發現。鐵中棠大喜忖道:「這條隙之中,想必就是那麻衣客的居處了。」但心念轉處,又不禁黯然忖道:「以我之武功,縱然尋得他的居處,還是無法奪回靈光的。」心念反覆間,正自無計可施,突聽身後一聲嬌笑,道:「傻小子,呆頭呆腦地在瞧什麼呀?」

  鐵中棠大驚回身,只見淡淡,的夕陽光影中,兩個烏髮少女,不知何時,已來到他身後,想是因他心神不屬,竟未發覺。她兩人身上穿的,俱是又寬敞,又柔軟的絲質長袍,一紅一綠長僅及膝,露出下面一段如霜賽雪的小腿,底平指白的赤足之上,套著雙柔草織成的縷空草鞋,正是隨那麻衣客同去空谷山的輕盈少女。霞光輝映下,絲袍光影流動,玉腿粉光閃爍,再加以烏髮如墨,嬌靨如花,被四下山色一襯,望之宛如仙子。

  鐵中棠又驚又喜,驚的是自己行跡已露,喜的卻是自己所料不差,此間果然是那麻衣客的住處。那紅衣少女眼波轉動,在鐵中棠臉上轉來轉去,口中盈盈笑道:「谷主算得不錯,你果然來了。」

  綠衣少女道:「既然來了,便該進去,還瞧什麼?」

  鐵中棠大驚道:「他怎知我來了?」

  他只當那麻衣客果有鬼神莫測之機,竟能未卜先知,卻不知道那麻衣客天縱奇才,雖不能先知,但料事如神,見到平日與陰嬪寸步不離的「嬪奴」,突然偷偷出谷,便猜到定是陰嬪對水靈光生了妒意,是以故意要將鐵中棠引來,好救水靈光出去。

  驚疑之間,少女們也不答話,嬌笑著擁了上來,一人拉起鐵中棠一隻衣袖,笑道:「谷主等著你哩,還不快進去?」

  兩人不由分說,膩在鐵中棠身上,推推拉拉,將鐵中棠擁進了那山隙之中,鐵中棠只覺香腮貼面,香澤微聞,竟不能動手掙扎。那山隙陰森黝暗,僅容一人通過,少女們卻一前一後,將鐵中棠擠在中間,咭咭吱吱,嬌笑著走了約莫盞茶時分。鐵中棠突覺眼前一亮,景物豁然開朗,香風撲面而來,當真是: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

  只見山隙盡頭,竟是一片遼闊的山谷,四山合抱,蒼峰滴翠,一道清溪,橫流而過,水波溶溶,游魚可數。沿溪一帶,綠柳垂楊,如絲如縷,清溪對岸,半坡繁花間,隱隱現出一幢精舍,四外花枝環繞,燦若雲錦。精舍前卻是一片空曠,淺草成茵,整齊如剪,一片新綠之上,羅列著十數件白玉色的琴几、玉墩、棋案之屬。紅塵間的煙火囂嚷,似乎早已被群山所阻。

  極目望處,但見溪流蜿蜒如帶,朱欄橫跨水上,幾隻亂燕,在花林中飛旋來去,草坪上,土墩間,斜坐著幾個披髮少女,或披輕紗,或著柔袍,都在盈盈淺笑,流眸低語。小橋上,朱欄低垂,垂柳下,還倚坐著兩個少女,正在持竿垂釣,只見竿頭微顫,少女嬌笑間,已被釣上一尾金色鯉魚,草坪上的少女們立刻嬌笑著擁了過去,但見白足如霜,青絲飄揚,亦不知是人間還是天上。鐵中棠再未想到人間竟有如此勝境,不覺瞧得呆了。

  紅衣少女咭咭笑道:「姐妹們,魚有什麼好看,還不快過來看看這隻呆雁。」話未說完,少女們已一哄而來。

  她們身上穿的不是輕紗,便是柔絲,此刻迎面奔來,被風一吹,一個個妙處隱現,曲線畢露,宛如全裸一般,再加上許多條粉光標緻的玉腿,飛揚奔行,當真蔚為奇觀。鐵中棠心神一蕩,緊緊閉起眼睛,那裡還敢再看。

  剎那間少女們都已奔到了他身邊,有的牽衣,有的扯袖,一陣陣甜香膩笑,四面八方擁了過來。鐵中棠又是心慌,又是驚亂,伸手一推,觸手處柔暖如棉,滑膩如脂,駭得他動也不敢動了。饒是他英雄鐵漢,此刻處於眾香國中,亦是無計可施。

  只聽一個少女咯咯嬌笑道:「瞧他那日精明強幹,詭計多端,將那怕死的小子騙得團團亂轉,那知今日卻變得像隻呆雁了。」

  別的少女早已笑得喘不過氣來,只有一個少女伸手在鐵中棠臉上摸了一下,嘆口氣笑道:「那日我見了他,就想摸摸他的臉,看看這張臉是真的還是刻的,畫的,今日總算讓我償了夙願。」

  另一個笑道:「怪不得那位小娘子死心塌地的等著他,無論谷主用什麼法子,她都不理不睬,原來他果然是生得俊。」

  這少女想是第一次見到鐵中棠,語聲中又是讚賞,又是感慨,鐵中棠聞得水靈光似還無恙,不覺心懷一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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