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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姚四妹瞧瞧沈杏白,又看看鐵中棠——沈杏白早已情不自禁地擋在鐵中棠身前,鐵青的面容上滿是強笑。楊八妹悠悠道:「你為了避仇浪跡江湖,卻又將這『病人』看得如此重要,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沈杏白呆了一呆,訥訥道:「這個……這個……」

  楊八妹突然嬌笑道:「你放心好了,只要你乖乖的,我姐妹決不過問他的事。四姐,你說是麼?」

  姚四妹咯咯笑道:「對了,你現在已屬於咱們姐妹兩個人了,就必須要聽咱們姐妹兩人的話,知道麼?」

  楊八妹笑道:「這裡房艙已亂,我也帶你到下面去吧!」

  沈杏白道:「但……但……孟城渡頭可是快到了?」

  姚四妹道:「這船不去孟城渡頭。」

  沈杏白變色道:「這……這船要去那裡?」

  姚四妹道:「那裡也不去。」

  沈杏白心頭打鼓,強笑道:「姑娘莫非是開玩笑麼?」

  姚四妹笑道:「誰和你開玩笑?這船遠看是條船,近看也是條船,船雖是船,就是走不了半尺。」

  楊八妹已笑得花枝亂顫,沈杏白也想笑上兩笑,卻再也笑不出來,訥訥道:「此話……此話怎講?」

  楊八妹道:「黃河水流湍急,惟有小船可以擺渡,但這樣的巨舟,走不上幾丈便要擱淺……」

  姚四妹接口笑道:「所以這船根本就是擺擺樣子的,就好像是在水上蓋成的房子,那裡是船?」

  沈杏白只聽得木然作聲不得,呆呆地愣了半晌,忍不住問道:「這船既然行走不得,卻是如何走到這裡來的?」

  姚四妹道:「這船乃是我們姐妹在長江上的老家,我們姐妹由長江搬到黃河來,也捨不得丟下它,就想盡法子由陸路上給運來了。」

  沈杏白大奇道:「為何不依樣再建一船,卻辛苦將它運來?」

  楊八妹笑道:「這船是隨便就造得起來的麼?」

  沈杏白已是身不由主,只得抱起鐵中棠,被這兩個嘻嘻哈哈,滿不在乎的女孩子,一左一右,挾下了後艙。這後艙看來竟像是間書房,四壁書架上,經、史、子、集、詩、詞、歌、賦俱有,當真是百書雜陳。

  楊八妹輕輕在左壁的書架上推了兩下,這書架竟悄然滑轉了開去,露出一道整潔的地道。地道下便是一間間蜂房般的艙房,也不知有多少間,建築得曲折精妙,決沒有浪費半分空隙。艙房的門,都是緊閉著的,房艙中不時隱隱傳出嬌笑之聲,最是引人動心。

  姚四妹拉著沈杏白的衣袖,入了第四間艙門。那是間極為小巧而精緻的艙房,牙床、圓几、錦墩……許多件華麗的傢俱安排在一間窄小的艙門裡,而絲毫不顯擁擠。

  沈杏白暈暈地在這艙房裡度過了半個時辰(雖然在他想來只不過是片刻光陰),客廳一陣清脆的鈴聲由壁間傳來。

  姚四妹、楊八妹面色同時變了,同時匆匆奔出了艙門。姚四妹回首道:「你好生等著,莫要亂動。」話還沒有說完,她兩人已走得無影無蹤了。

  艙門重又關起,沈杏白這才又想起腹中的饑餓,卻又不禁大奇忖道:「她們如此驚惶匆忙,莫非出了什麼事?」

  但這疑念僅在他心中閃了一閃,立刻便被他對自身的憂慮代替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突聽一陣輕微的敲門聲。沈杏白也猜不到是誰敲門,但卻應聲道:「進來。」

  只見方才那沉默的廚娘,垂首走了進來,手中托了盤酒菜,垂首放到圓几上,垂首走了出去。

  沈杏白大是欣喜感激,暗暗忖道:「只可惜我未看清廚娘的面目,不知她是美是醜,她若是美,我倒真要好好報答於她。」

  於是,片刻間他便將菜肴吃了個乾淨,一壺酒卻絲毫未動。他平生最引為自豪的事,便是滴酒不沾。

  第一、他認為喝酒足以亂性。第二,他認為酒沒有果汁的美味。

  但是,他雖然滴酒未沾,但筷子放下未久,便覺頭腦一陣奇異的暈眩。他發覺不對,大驚站起,但方自站起,便又撲的倒了下去——倒下去後,便不再動彈。到如此情況,菜中竟還會下迷藥,實在是他再也未曾想到的事。

  ***

  他暈倒還未到盞茶時分,那沉默的廚娘便又悄悄推開了艙門,悄悄內望一眼,悄悄走了進來。她此刻終於抬起了頭。房艙裡看不到日色,只有燈光,幽雅的燈光,映著她的面容,她面容竟是驚人的美。她還是驚人的年輕。但在那美麗而年輕的面上,卻籠罩著一種驚人的羞色,和驚人的憂鬱。她彷彿曾經在一剎那間蒼老了許多,她的心,彷彿曾經為一件事而碎了,所以她雖年輕,卻已學會憂鬱。

  走入艙房,她立刻毫不遲疑地快步走到鐵中棠身前。

  她身法、腳步,也是輕脆而俐落的,目光輕輕一轉,便已看出了鐵中棠被點的穴道。穴道既已看出,立刻便為他解開。被人點中穴道的感覺,的確是一種奇妙的經歷,那和長久昏睡後醒來完全不同。昏睡後醒來還有段時間頭腦不清,穴道被解開後頭腦卻立刻清醒。

  鐵中棠霍然清醒,睜開眼來,只見自己眼前是一張美麗而熟悉的面孔,然後,他忽然想起這面孔竟是冷青萍。他突然震驚,翻身掠起,呆呆地望著冷青萍,卻說不出話。

  ***

  冷青萍望著他微微一笑,也不說話,立刻拉起鐵中棠的衣袖,毫不停留地掠出了艙房。下艙中的笑聲已不復再聞,冷青萍極快地穿過靜寂而曲折的窄廊,掠入了船尾那小巧而乾淨的廚房。爐灶旁有扇暗門,那本是倒穢水與垃圾的,開了門,距離水面已極近,有條小舟被長繩牽在水面。

  冷青萍回首一笑,道:「我先下去了。」直到此刻,她才說話,但話未說完,她已躍下小舟。

  這時已是午夜,天上鬱雲掩日,江上濁浪滔天。鐵中棠躍上船頭,宛如躍上雲端——自跛足童子揮手施出迷藥將他迷倒後,所有事的發生,都有如做夢一般。

  冷青萍揮手切斷繩索,輕舟隨浪而起,隨浪而去。她搖起舟上兩隻木槳,奮力划向對岸。她彷彿無話可說,又彷彿不願說話,背對著木然坐在船頭的鐵中棠,無言地划動著雙槳。雙槳激起水花,水花激在鐵中棠身上,鐵中棠呆呆地望著她消瘦的背影,半晌,才輕輕道:「冷姑娘,你好。」

  冷青萍也不回身,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鐵中棠望著這曾經救過自己兩次的痴情女子,想到她對自己的濃情深意,卻又不禁想到冷家與自己的累代仇恨……船身在浪頭上起伏顛沛,他心女也正如這輕舟一般,把持不定,望著她的粗布衣裙,又過了半晌,忍不住黯然道:「姑娘怎會做起這般事來?」

  冷青萍仍未回頭,只是輕嘆道:「我已經是被世人遺棄了的人,不做這事,叫我去做什麼?」

  她是自願來做個低三下四的人,藉身體的苦役,來減輕心頭的悲痛,但卻又不願被男子所奴役。是以,自從那日她逃出了荒寺,離別了鐵中棠,便四處流浪,遇著蜂女姐妹,她便投靠了她們。蜂女們對男子雖然心狠,但對這孤苦伶仃的女孩子卻甚是憐憫。她若不再遇見鐵中棠,只怕她便會如此淒苦地度過一生。此刻她不願回頭,也不敢回頭,只因她面上已淚珠縱橫。

  鐵中棠想到這嬌縱的少女,如今為了自己竟這般落魄,心頭更是悲愴,黯然道:「冷姑娘……你今後可有什麼打算?」

  冷青萍黯然良久,方自幽幽道:「你放心,我知道你的苦衷,決不會跟著你,拖累你的……」

  鐵中棠心頭一陣激動,忍不住顫抖著伸出了手,要去扳她的肩頭,他手若是觸及了她的肩頭,她定會翻身撲進他懷裡。

  但是他手掌方自伸出,便又嘆息著放了下來。

  抬眼望去,濁浪滔天,還是不到岸。

  鐵中棠突然探手入懷,自一串鑰匙中取下了一枚,緩緩道:「在開封廣源銀號裡,在下存著隻鐵箱,那鐵箱便是在下要奉贈給令姐的,此刻我將這鑰匙交給你,你取出那鐵箱,便毋庸再流浪了。」

  冷青萍垂首道:「你為何不交給她?我也有許久未見她了。」

  鐵中棠心頭又是一陣悲愴,訥訥道:「令姐……令姐她……」

  冷青萍霍然回首,變色道:「她怎樣了?」

  鐵中棠長嘆一聲,還未答話,突見遠處浪上,一條舟影,星丸跳躍般,如飛駛了過來。這舟影乃是條羊皮筏子,本是水流湍急的黃河上之最輕便的行舟之物,剎那間便追上了冷青萍的木舟。冷青萍倏地變色。鐵中棠凝目望去,只見那皮筏之上,影影綽綽有三五條人,竟彷彿俱都是女子。

  要知自從沈杏白點了他的暈穴之後,在那蜂女香舟上所發生的一切事,鐵中棠絲毫也不知道。雲沉水急,兩舟眨眼間便又近了一些。

  冷青萍道:「你快棄舟逃走吧,我來擋著她們。」

  鐵中棠暗忖道:「這次無論如何,我也不能再要你為我受難了。」口中也不答話,霍然長身而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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