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大旗英雄傳 | 上頁 下頁
二七


  鐵中棠目光一轉,緩緩道:「此事說來,其實並無玄妙之處。『紫心劍客』盛存孝,自十七歲起,先後娶了三房妻室,卻都相繼而死。據盛大娘在江湖散佈之言,說是三位盛夫人都是死在我大旗門人手中,但家師卻十分驚奇憤怒,只因他老人家深知大旗門弟子絕未向這三位夫人下手。」

  白髮老婦面容一陣扭曲,道:「難道第一位夫人也不是大旗門下殺死的麼?」

  鐵中棠嘆道:「大旗門數入中原,深仇未得償雪,卻替武林中一些不肖之徒揹了不少黑鍋,他們深知大旗門一擊不中,便要全身而退,是以便將許多筆難算的賬,轉到大旗門的頭上!」他話聲微頓,接道:「那時家師便十分懷疑,這些事都是盛大娘的手腳。她生怕媳婦奪走兒子之愛,竟下毒手殺死自己的媳婦,只是她手段毒辣奸狡,不但瞞過天下人耳目,更將盛存孝瞞得風雨不透。」

  白髮老婦突地冷「哼」一聲,道:「你只當盛存孝真的一點都不知道?他只是在裝糊塗而已。」

  鐵中棠呆了一呆,嘆道:「難怪他直到今日,還不敢續弦娶親,唉,此人倒當真不愧是位孝子!」

  白髮老婦默然垂首道:「他原來還沒有續弦……」突地目光一寒,厲聲道:「但你怎會知道我便是水柔頌?」

  鐵中棠道:「揣測……」他沉吟著緩緩道:「在下聽得這位姑娘姓水,又看出前輩你必有隱痛,在下靈機一動,便試探著喚了一聲:『盛大娘。』前輩果然面色大變,那時在下便知道揣測得已不遠了,唯一還有些懷疑之事,便是覺得前輩似乎比應有的年齡要老得多了,但後來一想,艱苦的歲月,憂憤的心情,自然易催人老,是以在下才敢斷言,前輩必定就是將近二十年前,被盛大娘暗害了的『柔情手』水柔頌!」

  淒清暗淡的光線裡,只見這「柔情手」水柔頌幽靈般坐在地上,滿面俱是悲憤哀傷,顯已落入往事沉痛的回憶中。

  水靈光睜大了眼睛,一會兒望向鐵中棠,一會兒望向她母親,忽也坐到地上,輕輕啜泣了起來。

  良久良久,水柔頌方自緩緩道:「想不到你的思想竟如此敏銳,你……你揣得全都不錯。」她咬一咬牙,恨聲接道:「約在二十年前,我五家在這山上,與大旗門苦鬥數日,終於稍稍佔了上風,但我已精疲力竭,又有了身孕,便悄悄去求盛大娘,讓我早些回去,那知她聽了我的話,竟突地獰笑了起來。她說決不許我再生兒女,奪去她兒子的愛,我才自一驚,她已將我推下了懸崖。我雖能僥倖不死,但兩條腿卻已……」她面容又是一陣扭曲,倏然頓住了話聲,目光中立刻充滿悲哀與仇恨。

  鐵中棠嘆道:「前輩你在這種艱苦的環境下,仍然生存了下來,晚輩實在自心裡佩服得很!」

  水柔頌恨聲道:「那一段非人所能忍受的日子,將我折磨成這般模樣,但我畢竟還是活下來了!」她充滿仇恨的目光,緩緩移向鐵中棠,接道:「那時,我正和你此刻一樣,疲勞、悲哀,而又重傷。」她面上慢慢泛起一絲狠毒的笑容,望向鐵中棠道:「但我是個女子,既有身孕,又成殘廢,情況還遠比你絕望得多,我還能在這種環境中單獨生存下來,你一個男子,為什麼不能?」

  鐵中棠心頭一寒,道:「前輩的意思……」

  水柔頌厲聲道:「我雖不殺你,但也不能養著你,你快些給我滾出去,否則……哼哼,說不得我只有動手了!」

  她手掌一撐,掠回床上,再也不看鐵中棠一眼。水靈光伏在地上,低低啜泣,也沒有勸阻之意。

  鐵中棠木然呆了半晌,他已用盡所有的智慧,要想打動水柔頌的心意,但此刻,他自知已完全絕望。他緊握雙拳,抬起目光,掙扎著站了起來,掙扎著走了出去,但方出洞外,他便立時倒在地上。為了有用的生命,他願以自己所有的力量與智慧來掙扎奮鬥。

  但是,他卻決不乞憐,更不哀求!

  ***

  食水與山糧,已使他略為恢復了些許精力,但自洞內走出的一段路,卻又使他全身脫力。他四肢舒展,仰臥在地,儘量鬆弛了全身的肌肉與神經,然後,他盡力集中精神,默默調息起來。仰望天色,暮色已將降臨,一場更艱苦的奮鬥,也已將開始——生存的奮鬥,不但艱苦,而且殘酷!他知道在黑夜來臨之前,他必須先要找一處藏身之地,才能躲避蛇蟲與蚊蟻的襲擊。

  太陽落山後,沼澤間便發散出一陣陣白霧般的臭氣。他尋了些枯藤,綁在腿上,屏住呼吸,仔細選擇著道路。他行事謹慎仔細,決不會走失一步。仰首望去,暗藍色的蒼穹,已現出一彎淡白色的月痕。霧氣彌漫,天色更黑,前面已漸漸不能分辨道路。

  鐵中棠仰天嘆息一聲,在泥澤中坐了下來。他已實在無法支持,當真已到了山窮水盡之地步。突然一陣風聲,自身後掠來,水靈光已悄然到了他面前,一言不發,輕輕扶起了他身子。

  剎那之間,鐵中棠心裡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道:「水姑娘,你……」

  水靈光搖了搖頭,鐵中棠只得頓住話聲。在山窮水盡之時,遇著一個幫助自己的人,那時他心中的情緒,絕非任何一個沒有身歷其境的人所能瞭解。

  他只當水柔頌已改變了心意,那知水靈光竟扶著他走向另一個方向,他忍不住問道:「到那裡去?」

  水靈光微微一笑,伸手蓋住了他的眼睛,輕輕唱道:「我讓你猜上一猜,想上一想,但你卻永遠也想不到,我現在要帶你去的,是什麼地方?」

  此時此刻,鐵中棠只覺這歌聲是如此甜美,再也不覺得以歌聲代替言語,是件愚蠢的事了。他只覺身子輕飄飄的,只因水靈光已負擔了他全身重量。

  走了片刻,水靈光終於輕輕抱起了他,但一手仍輕掩著他的眼睛,輕巧地移動著腳步,曼聲道:「不要看,不要想,我一定會帶你去個神奇的地方!」親切的歌聲,在鐵中棠心中的苦澀裡,滲入了一絲甜味,但這一絲淡淡的甜味中,卻又含著一些痛苦。

  因為鐵中棠知道在這絕壑之底,荒涼之地,絕不會有什麼「神奇的好地方」,他只覺四下氣息,越來越是陰濕,地形也彷彿越來越是奇特,到後來又走入了洞窟之中,滿洞風聲,呼嘯作響。

  風聲漸漸輕微時,水靈光終於移開了手掌。

  但鐵中棠仍然不敢睜開眼來,只聽水靈光帶笑唱道:「你睜開眼睛看一看,看一看這是什麼地方!」鐵中棠雙目一睜,心頭不禁驟然為之大驚!

  ***

  只因他目光所及之處,竟然全都是人間難見的奇珍異寶,許多粒夜光之珠,照得他滿眼生花。

  每個角落裡,都堆放著十餘株高達數尺的珊瑚。珊瑚枝上,掛滿了一串串的瑪瑙,綠的翡翠,白的珍珠,以及一些鐵中棠見所未見的寶物。最遠的一個角落裡,竟有一張錦榻,雖然陳舊,卻極美麗,錦榻旁竟還堆放著十餘罈泥封未除的美酒。剎那之間,鐵中棠那裡還說得出話來。

  他雙目圓睜,目定口呆。他再也不會想到,在這地獄般的沼澤壑底,竟真的有這樣天堂般的神奇地方!

  水靈光眼波中閃動著喜悅而得意的光芒,將鐵中棠輕輕放到錦榻上,笑道:「奇……奇怪麼?」

  鐵中棠愣了許久,方自長嘆道:「實在有些奇怪!」

  水靈光輕輕一笑,突地轉身奔了出去,原來在這寶窖之後,竟還有處洞窟,萬籟俱寂中,那洞窟中竟隱隱傳來一陣陣悅耳的流水聲。

  鐵中棠發愣地斜倚在錦榻上,此時此刻,一切都使他覺得此身如在夢中,自己都難以相信。但等到他驚詫的情緒平靜之後,他立刻對這所有的情況下了個判斷,當下暗暗忖道:「這必定就是水靈光學武之地。水柔頌必定不准她女兒學武,而水靈光也不敢反抗母親,是以不敢將自己學武之事和這地方說出來。」但還有些事,卻是鐵中棠永遠猜測不透的。

  這地方究竟是何人所居?此人是生是死?這些珠寶究竟是從何而來?

  水靈光究竟是因何因緣,來到此地?

  心念數轉間,只聽水靈光在那邊的洞窟中曼聲唱道:「你快些閉起眼睛,還有件事我要讓你驚奇。」

  鐵中棠忍不住立刻閉起眼睛——世上唯一能打動他的事,便是親切的情感,純真的感情。他只覺一陣香氣,撲鼻而來。

  然後是水靈光嬌笑著的聲音:「好啦!」

  鐵中棠緩緩睜開眼簾,突覺眼前一亮!

  ***

  滿洞珠光輝映中,站在眼前的,竟是個容光絕代,肌膚勝雪,有如瑩玉塑成般的美人!

  她穿的是一身綴有明珠的宮裝羅衣,在珠光寶氣中更顯得綽約有如仙子,她面上的笑容是如此明亮煥發,使得鐵中棠再也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無法相信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美人,便是方才滿身泥污的水靈光,但事實卻又令他不能不信。

  她彷彿是一粒沉溷於泥污中的明珠,雖然長久被污泥掩去了光芒,但泥污一去,光芒反倍覺照人。

  鐵中棠呆了半晌,只見水靈光輕輕旋了個身,輕輕道:「比……比起別人,我……我醜不醜?」

  鐵中棠長嘆道:「你難道不知道?」

  水靈光搖了搖頭,道:「我……現在的……的樣子……,從來都沒有人看……看過,直……直到今天。」

  鐵中棠默然點了點頭,心中不禁暗暗忖道:「空谷幽蘭,以空谷幽蘭這四字來形容於她,當真再也恰當不過。」

  抬目望外,只見水靈光面上滿是幽怨之色。

  他終究是個男子,是以無法瞭解少女的心情,——少女們若是連自己是美是醜都不知道,那種心情之痛苦怎會是男子所能瞭解?

  良久良久,他方自忍不住嘆道:「美……」

  水靈光面上突地飛了一片歡喜的笑容,舉起雙臂,又輕輕轉了個身,嬌笑道:「我……我真的美?」

  鐵中棠又點了點頭,道:「自然是真的!」

  水靈光嬌笑著撲到鐵中棠身上,道:「謝謝你,你真好!」這句話說得清清爽爽,流流利利,那裡還有口吃之病?

  鐵中棠心頭一動,大喜道:「你的毛病好了!」

  水靈光呆了一呆,睜大著眼睛道:「真……真的?」

  她心情緊張,立刻又口吃起來。

  鐵中棠嘆道:「水姑娘,你只要心裡沒有畏懼,不再緊張,我確信你的病必定會好的。」

  水靈光嫣然一笑,在榻邊坐了下來,垂首半晌,忽然長嘆道:「娘若……能……能看……看我……我這樣子,就……就好了……」

  鐵中棠道:「你為何不願被她看到?這裡究竟是什麼人住的地方?」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