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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鐵中棠只覺心頭一陣惻然,不知道這少女在此荒涼困苦的地方,是怎麼樣生活下來的。物質上的欠缺固是難受,精神上的寂寞更是悲哀。鐵中棠不禁暗暗忖道:「過了十餘年這樣悲哀困苦的生活,難怪她變得有些呆了,與人說話,也要唱起歌來。」一念至此,嘆息道:「姑娘只有一個人麼?」

  那少女悲哀地輕嘆一聲,輕輕唱道:「我自小沒有爹爹只有娘,也不知怎會來到這地方!」一句未曾唱完,目中已流下晶瑩的淚珠。

  鐵中棠仰面極目望去,只見兩旁山岩,高有百十丈,下面一段,滿生蘚苔,當真是飛鳥難渡。他心頭一凜,暗忖道:「此間若當真無路可上,難道我也要像她一樣,一輩子終老在這裡麼?」

  心念至此,只覺心中突地升起一陣寒意。

  轉目望去,只見水靈光突地站了起來,半長的及膝麻衣下,露出了半截滿是泥污的小腿。她仰天伸了個懶腰,悲哀的神色,立刻換為笑容。

  她極快地擺動著腰肢,拍掌高歌道:

  「整隻的肥豬穿在鐵架上,
  下面的松枝燒得吱吱的響,
  那淌著油的豬皮喲!
  已烤得黃金黃,
  我割下一塊大豬肉喲!
  請你嚐一嚐。」

  她咯咯嬌笑著,比了個手式,遞到鐵中棠嘴邊,又自唱道:

  「請你呀,嘗嘗……」

  鐵中棠見她忽而悲傷,忽而歡笑,心裡雖不禁奇怪,但卻又忍不住被她引得展顏一笑。

  水靈光見他笑了,神色更是開心,笑著唱道:「我媽媽曾經對我講,一個人不能太悲傷,我每天只許自己傷心一刻,過了這一刻我就要歌唱!」

  她圍著鐵中棠的身子跳躍著,又唱道:「肥豬肉我雖沒有吃過,但我卻能每天享受陽光,在陽光下幻想豬肉,你的心永遠不會再悲傷!」

  鐵中棠暗嘆忖道:「在這裡生活的人,若不能學會苦中作樂,日子當真無法忍受。但是她和她的母親,怎會到這裡來的呢?」

  他知道這少女的身世,必定是一則淒涼奇異的故事,他也猜出這少女和她的母親,必定懷有一身武功。因為沒有武功在身的人,必定無法在這種地方生活下去。那麼,她們是否為了避仇,才藏身此地的呢?

  她們的仇家究竟是誰?她們究竟是什麼來歷?

  這些問題,方自在鐵中棠心頭閃過,遠處已有一陣語聲傳來:「靈兒,還不回來做飯麼?」

  語聲沉凝,鐵中棠聽來只覺說話的人便在耳側。這種高深的內功,使得鐵中棠心頭一凜。水靈光已俯下身來,道:「走……走,帶……帶你……你去……去見……媽媽!」

  短短一句話,她竟結結巴巴地說了許久才說出來。

  鐵中棠心念一動,恍然忖道:「原來她是個結巴,難怪她不願說話,總是唱歌。我常聽人說十個結巴,其中有九個唱歌時就不結巴了,如今看來,果然不錯。」轉念之間,身子已被那少女抱了起來。

  只見她眼珠一轉,輕輕道:「我……我很少有……有人……陪我……我……說說話,所以……不……不會……會說……你……你笑……笑我……麼?」

  鐵中棠輕嘆道:「我怎會笑你?以後我一定要常常陪著你說話,你的毛病一定會好的。」

  水靈光展顏一笑,道:「你……你真好!」展動身形,輕輕掠出兩丈。

  她身法之輕靈,有如凌波海燕一般。鐵中棠見她母女俱有如此高深的武功,不禁更是奇怪她們的來歷。

  心念一轉,那少女接連幾個起落,已飛掠十數丈之遠。

  她飛掠在亂草沼澤之間,竟絲毫不覺吃力,鐵中棠自念自己縱是未受重傷,輕功也遠不及她。

  ***

  「大旗」訓練弟子極是嚴厲,鐵中棠自幼練武,天分絕頂,名師高徒,他武功在江湖中已可稱得上是一流身手。但這少女小小年紀,武功竟比鐵中棠還高,這自是令人驚異之事,想不出她武功是如何學來的。抬目望去,只見一面高有四丈的山石,壁立眼前,石上乾乾淨淨,彷彿經常洗擦,與四下情況大不相稱。

  到了這裡,水靈光突地放緩了腳步,深一腳,淺一腳,在亂草泥沼間奔跑了起來,生像她的武功突然減弱了九成。

  走到青石前丈餘處,她竟已劇烈地喘息起來。

  鐵中棠心念一動,大奇忖道:「莫非她一直將自己身懷絕技之事,瞞著她的母親?那麼她武功又是從那裡學來的?」

  他越想越是奇怪,忍不住輕輕問道:「難道你的武功……」

  話聲未了,水靈光已伸手掩住了他的嘴,目光滿現驚慌之色,輕輕搖了搖頭,附耳道:「不……不要說!」

  鐵中棠滿腹驚奇,疑團難解,只見她喘息著繞過青石,青石後便是一個洞窟,這青石道是用來做這洞窟的屏風的。

  狹長的洞窟,雖然陰森黝黯,但打掃得卻甚是潔淨。

  水靈光在洞口一團山麻上,擦了擦她那雙山麻編成的鞋子,畢恭畢敬,一步一步地走了進去。走了二十餘步,洞勢向左一折,便豁然開朗。

  鐵中棠轉目望處,只見一個四五丈方圓的洞窟中,四面堆著一些山麻、枯藤以及野生的黃精山藥。一條麻索上,吊著三隻風乾的死鳥。

  洞角邊有一具水槽,承接著由山隙間滴下的水珠,一滴一滴的水聲,擊破了洞窟中的陰森靜寂。水槽旁,有一具石砌的火爐。

  鐵中棠匆匆一眼,將這些堆放得極是整齊的什物一眼掃過,目光便立刻凝注在洞中的另一個角落裡。

  微弱的光線中,一張鋪著山麻被褥的石床上,盤膝端坐著一個滿頭白髮、身披麻衣的枯瘦婦人。她渾身已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頭,面上顴骨高聳,一雙眼睛,大而深陷,散發著野獸一般的光芒,正陰森森地望著鐵中棠,彷彿是方自地獄中逃出的惡魔幽靈一般,令人見了遍體生寒。最可怕的是,她目光中,充滿了一種對人世的仇恨與怨毒,突然厲吼一聲道:「這人是那裡來的?」

  鐵中棠心頭一震,再也想不到這枯瘦的身子裡,竟能發出如此巨大的吼聲,直震得四下洞窟,嗡然作響。

  水靈光更已駭得全身顫抖起來,道:「他……他……是……是從……山……山上……上……上……」

  她本已口吃結巴,此刻在白髮老婦面前,更是結巴得厲害,雖已說得滿頭大汗,一句話還是說不出來。

  鐵中棠暗嘆忖道:「想不到她竟對自己的母親如此畏懼,難怪她這口吃之病,無法痊癒了。」一念至此,截口說道:「在下身受重傷,由山壁上墜落下來,多蒙這位姑娘相救,才得保全性命。」

  白髮老婦冷「哼」一聲,從頭到腳瞧了鐵中棠一遍,突又厲聲道:「你是什麼人?怎會受了傷?」

  鐵中棠此刻已被水靈光放了下來,斜靠在一堆山麻中,道:「在下唐中,被仇家所逼,寡不敵眾……」

  白髮老婦目光一亮,道:「唐中,你可是四川唐家的門徒弟子?你的仇家都是些什麼人?」

  鐵中棠搖了搖頭,道:「在下乃是形意門下弟子。在下的仇家,乃是西河道上的惡賊『五毒幫』。」

  他料定這老婦久困壑底,必定不聞江湖中事,是以隨意編出了「五毒幫」這名字,隨意編造了自己的來歷。

  白髮老婦森寒的目光,四下閃動,冷冷道:「你既已到這裡,以後究竟有什麼打算,不妨說來聽聽。」

  鐵中棠長嘆一聲,道:「在下被仇家所乘,傷勢頗重,縱有什麼打算,也要等傷勢好了再說……」

  語聲未了,白髮老婦突地厲聲狂笑起來。

  她厲聲笑道:「此地食糧,供我母女兩人已是不夠,清水更是珍貴已極,那裡有你療傷之地,你豈非是在做夢!」

  鐵中棠心頭一寒,水靈光亦不禁神色大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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