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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因為呂三的屬下都是趙群的朋友,都知道趙群根本不能做那件事。」

  蘇蘇的聲音更痛苦:「因為他是個天閹。」

  小方又怔住,完全怔住。

  「別人都在奇怪,我為什麼會喜歡一個根本不是男人的男人。」

  蘇蘇眼中已有淚光:「那只不過是別人都不瞭解我跟他之間的感情罷了。」

  她接著道:「我喜歡他,就因為他的缺陷,就因為他是我這一生所遇到的男人中,唯一不是因為我的身體才對我好的男人。」

  ——女人的感情,女人的心事,有誰能完全瞭解?

  小方也不能。

  蘇蘇直視著她:「我告訴你這件事,並不是要你承認這孩子是你的。你還是可以不要他,還是隨時都可以走。」

  小方開始喝酒,低著頭喝酒,因為他已不敢去看她。

  他知道她的說是真話。他不能不承認孩子是他的,也不會不承認。

  他絕不是那種不負責任的男人。

  只不過對他這麼樣一個沒有根的浪子來說,這件事來得實在太突然,突然得令他完全無法適應。

  ——他居然有了孩子,跟一個本來屬於別人的女人有了孩子。

  有誰能想得到這種事。

  「不管怎麼樣,我們以後還是朋友。」

  蘇蘇擦乾眼淚,舉起酒杯,「我敬你一杯,你喝不喝?」

  小方當然要喝。等到他開始想去找第二壺酒來喝的時候,他就知道今天要醉了。

  他真的醉了。

  這時外面已響起一串爆竹聲。舊的一年已過去,新的一年已開始。

  大年初一,晨。

  ▼第三十章 時窮勢盡

  穿著新衣的孩子在雪地上奔跑跳躍。滿耳都是「恭喜發財」聲。賣玩具爆竹的小販,已經擺起攤子,準備賺外婆給孩子的壓歲錢了。

  這一年的初一是個大晴天。

  這時小方已經在路上逛了很久,眼中的紅絲已消退,昨夜醉意已漸漸清醒。

  這裡沒有楊柳岸,也沒有曉風殘月。

  他清醒時,發現自己站在一個賣玩偶的攤子前面,看著一個矮矮瘦瘦的爸爸,帶著三個矮矮胖胖的小孩子在買泥娃娃。

  看見孩子們臉上的歡笑,終年省吃儉用的父親也變得大方起來,缺乏營養的瘦臉上也露出孩子般的笑容。

  「有子萬事足」,這是中國人的天性,就因為這緣故,中國人才能永遠存在。

  小方忽然覺得眼睛有點濕濕的。

  ——他也有了孩子,他也像別的人一樣快做爸爸了。

  剛聽到這消息時的震驚已過去,現在他已能漸漸感覺到這是件多麼奇妙的事——

  他感覺到這一點,別的事就變得完全不重要。

  他也買了個泥娃娃,笑得像彌陀佛一樣的泥娃娃。

  等想到孩子還沒有出生,還不知道要過多久才能玩這泥娃娃,他自己也笑了。

  他決定回去告訴蘇蘇,不管怎麼樣,他都會好好照顧她和他們的孩子。

  ——孩子一定要生下來,生命必須延續,人類必能永存。

  走在回去的路上,手裡捧著新買來的泥娃娃,小方只覺得自己的心情從未如此開朗過。但是等他回到那客棧的小屋時,蘇蘇已經不在了。

  屋裡一片凌亂,酒壺菜碗都已被摔得破碎。碎片和剩菜四下飛濺,紅燒肉的肉汁濺在粉牆上,就像是剛乾透的鮮血。

  小方的心裡也在滴血。

  他手裡還緊緊捧著那個泥娃娃,就像是一個母親在抱著自己的初生嬰兒。

  「噗」的一聲響,他手裡的泥娃娃也碎了。

  希望、理想、意志、所有的一切,也都像這泥娃娃一樣碎了。

  現在小方應該怎麼辦?

  去找呂三?到哪裡去找?

  他的母親,他的朋友,他的情人,他的孩子,現在都已落入呂三手裡。

  他就算找到呂三又能怎樣?

  小方慢慢的,慢慢的坐了下去,就坐在他本來站著的那塊地上,就坐在那碗肉的殘汁和破碗的碎片上。

  刀鋒般的碎片刺入了他的肉。

  他完全沒有感覺。

  他只覺得兩條腿忽然變得很軟很軟,腿裡的血肉精氣力量都好像一下子就被抽空了,好像永遠再也沒法子站起來。

  就在這時候,他聽見那好心的店主在窗外向他拜年,祝他:「年年平安,事事如意。」

  小方笑了,就像一個白癡一樣笑了起來。店東卻已笑不出。看見了屋裡的情況,看見了他的這種樣子,還有誰能笑得出?他好像還對小方說了些安慰勸解的話,可是小方連一個字都沒有聽見。

  小方正在對自己說,一直不停的告訴自己。

  ——一定要保持清醒,一定要忍耐。

  可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忽然發覺自己已經在喝酒。

  一直不停的喝。只有一個已經完全被摧毀了的人,才知道「清醒」是種多麼可怕的痛苦。

  他知道喝酒絕對不能解決任何問題,也不能解除他的痛苦。

  可是他清醒時更是痛苦,痛苦得隨時都會發瘋。

  他一向不願逃避,無論遭遇到多大的打擊,都不願逃避。可是現在他已無路可走。

  ——醉鄉路隱宜頻到,此外不堪行。

  自此醉了又醉,醉了又醉,直到他喝得爛醉如泥,無錢付賬,被一家小酒店的粗暴主人打斷了兩根肋骨,踢進一條陰溝。

  可是他醒來時並不在陰溝裡。

  小方醒來時已經躺在床上。

  寬大柔軟舒服的床,嶄新的乾淨被單,光滑如少女皮膚般的絲被。

  一個皮膚光滑如絲緞的少女,正躺在他的身旁,用一個女人能夠挑逗男人的所有方法挑逗他。

  宿酒將醒未醒,正是情慾最亢奮的時候,什麼人能忍受這種挑逗?

  小方是人。小方也不能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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