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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噶倫喇嘛又接著說下去:「我不殺你,只因為我要你去殺了她。」他的聲嗇忽然變得極沉重:「只有她死,你才能生,只有她死,普松的死才有代價。」

  他衰老的雙眼中忽然射出精光,忽然厲聲作獅子吼:「拔下這柄劍,用這柄劍去殺了她!用那魔女的血來飲飽此劍!」噶倫喇嘛厲聲道:「你一定要切切牢記,這次良機再失,就真的要永淪苦獄,萬劫不復了!」

  這不是要求,也不是命令,這是個賭約。

  高僧的賭約。

  ——你能殺她,你才能生,否則縱然活著,也與死無異。

  這位神秘的高僧非但看出了小方的殺氣,也看透了小方的心。

  所以他與小方訂下這個賭約。只有高僧才能訂下的賭約。

  這也是一位高僧的苦心。

  小方是不是真的有決心去殺波娃?能不能忍心下手?

  小方是真的已下了決心要來殺波娃。

  獨孤癡和普松都絕對不是會說謊的人,說出來的話絕不含絲毫虛假。

  他們已經證實了波娃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小方不能不信,所以也不能再讓她活下去,否則又不知有多少男人要毀在她手裡。

  現在他已經面對波娃。

  他的掌中有劍,劍鋒距離她的心臟並不遠,只要他的一劍刺出,所有的愛恨恩怨煩惱痛苦就全都結束了。就算他還是忘不了她,日子久了,也必將漸漸變得淡如煙雲。

  但是這一劍他偏偏刺不下去。

  日色已漸漸西沉。

  波娃也像那位神秘的高僧一樣,靜靜的坐在一片慘淡的陰影裡。

  她看見小方進來,看見他手裡提著劍,她當然也能看得出他的來意。

  殺氣雖然無聲無影無形,卻是絕對沒法子可以隱藏的。

  如果她還想分辯解說,還想用那種嬌楚柔弱的態度來挑起小方的舊情,小方這一劍必定早已刺了出去。

  如果她一見小方就投懷送抱,婉轉承歡,小方也必定已經殺了她。

  可是她沒有這麼做。

  她只是靜靜的坐在那裡,凝視著小方,過了很久,才輕輕嘆了口氣:「想不到你居然還沒有死。」

  她第一句說的就是真話:「我要普松去找你,並不是為了要你來看我·而是為了要你的命。」

  小方聽著,等著她說下去。

  真話雖然傷人,卻沒有被人欺騙時那種痛苦。

  「我知道普松一定不會讓你來見我,一定會殺你。」波娃道:「如果他不能殺你,就必將死在你手裡。」

  她淡淡的接著說:「他死了之後,你一定會來,噶倫喇嘛一定會殺了你替他報仇的,他們的關係就像是父子般親密。」

  這也是真話。

  她已將每一種可能都計算過,她的計劃本來無疑是會成功的。

  波娃又嘆了口氣:「現在我才知道,我還是算錯了一點。」波娃說:「噶倫喇嘛遠比我想像中更精明、更厲害,居然能看穿我的用心。」

  她又解釋:「他平時從來沒有理會我和普松的事,所以我才會低估了他,現在我才知道,他一直都對我痛恨在心,寧可放過你,也絕不肯讓我稱心如願的。」

  小方又沉默了很久才問:「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事?」

  「因為我不想再騙你。」波娃道:「我也知道現在已經沒法子再騙你了。」

  她的聲音忽然露出一點淡淡的哀傷:「你也不必再問我對你究竟是真是假,因為你是我的仇敵,我只有殺了你。」

  小方記得卜鷹也說過同樣的話。

  敵友之間,絕沒有選擇的餘地,不是朋友,就是敵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波娃又道:「所以你隨時都可以殺了我,我絕不怪你。」

  小方下不了手。

  不是不忍下手,是根本不能下手!

  因為他根本不知道這件事究竟是誰對誰錯?誰是誰非?

  如果卜鷹真的是貓盜,如果波娃是為了捕盜而做這些事的,有誰能說她錯?

  為了達到目的,卜鷹豈非也同樣做過一些不擇手段的事?

  獨孤癡是劍客,劍客本無情,普松已出家為僧,更不該惹上情孽,就算他們是被她欺騙了,也只能說他們是咎由自取。

  小方沒有想到他自己。

  每到這種生與死,是與非的重要分際時,他常常都會忘記他自己。

  波娃凝視著他。

  「你殺我也好,不殺我也好,我都不勉強你。」波娃道:「但是有一件事我一定要提醒你。」

  「什麼事?」

  「你不殺我,有人就要殺你!」波娃道:「我若不死,你一走出這間禪房,就必定死在噶倫的劍下。」

  「我知道。」小方說。

  說出了這三個字,他就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愛與恨,是與非,生與死,本來就像是刀鋒劍刃,分別只不過在一線間而已。

  小方走出了禪房,就看見噶倫喇嘛已經在外面的小院中等著他。

  日色漸暗,風漸冷。

  噶倫喇嘛就站在一棵古樹下,風動古樹,大地不動。

  這位高僧也沒有動。

  他看來雖然還是那麼枯瘦老弱,但是他的安忍已能靜如大地。

  唯一的一點變化是,當他看到小方時,眼睛裡彷彿也露出一抹憐憫和哀傷。

  這是不是因為他早已算準小方是絕對下不了手的。

  小方掌中仍有劍,劍光仍是碧綠色的。

  噶倫喇嘛看著他手裡的劍,淡淡的說:「名劍如良駒,名駒擇主,劍也一樣,你不能善用它,它就不是你的。」

  「這柄劍本來就不是我的,是你的。」

  噶倫喇嘛慢慢的伸出手:「不是你的,你應該還給我。」

  小方絲毫沒有猶疑,就將這柄劍還給了他。

  這柄劍的鋒利,絕不在他的魔眼之下,如果他掌中握有這樣的利器,未必絕對不是噶倫的敵手。

  但他卻彷彿完全沒有想到噶倫要他交還這柄劍,就是為了要用這柄劍殺他的。

  他也沒有逃走。

  夕陽已隱沒在高聳的城堡與連綿的雉堞後,只剩下慘碧色的劍光在暮色中閃動。

  噶倫喇嘛忽然長長嘆息:「你本來也是個優秀的年輕人,就好像普松一樣,只可惜現在你也死了,我縱然不殺你,你也已和死人全無分別。」

  他抬起頭,凝視小方:「現在你還有什麼話可說?」

  小方立刻道:「有,我還有話說,還有事要問你。」

  噶倫道:「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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