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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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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動時輕捷靈敏,立定就像是一根石樁釘入大地。 他已經有了準備,準備應付任何一種突發的危機。 他沒有先發動,只認為這個人看來並不是危險的人,他只說:「我就是小方,我已經來了。」 這個人還是沒有回頭,過了很久,才慢慢的抬起他的手,指著桌子對面,輕輕的說了一個字:「坐。」 他的聲音顯得很微弱,他的手上纏裹著白布,隱隱有血跡滲出。 這個人無疑受了傷,傷得不輕。 小方更確信自己絕不認得這個人,但他卻還是走了過去。 這個人絕不是他的對手,他的戒備警惕都已放鬆。 他繞過低矮的木桌,走到這個人面前。 就在他看見這個人的那一瞬間,他的心忽然沉了下去,沉到冰冷的腳底。 小方見過這個人,也認得這個人。 這個人雖然是小方的仇敵,但是他如果要將小方當作朋友,小方也絕不會拒絕。 有種人本來就是介於朋友與仇敵之間的。一個值得尊敬的仇敵,有時甚至比真正的朋友更難求。 小方一直尊重這個人。 他剛才沒有認出這個人,只因為這個人已經完全變了,變得悲慘而可怕。 絕代的佳人忽然變為骷髏,曠世的利器忽然變為銹鐵。 雖然天意難測,世事多變,可是這種變化仍然令人難免傷悲。 小方從未想到一位絕代的劍客竟會變成這樣子。 這個人竟是獨孤癡。 小方也癡。 非癡於劍,乃癡於情。 劍癡永遠不能瞭解一個癡情的人的消沉與悲傷,但是真正癡情的人,卻絕對可以瞭解一個劍癡的孤獨寂寞和痛苦。 劍客無名,因為他已癡於劍,如果他失去了他的劍,心中會是什麼感受? 如果他失去了握劍的手,心中又是什麼感受? 小方終於坐下。 「是你。」 「是我。」獨孤癡的聲音平靜而衰弱,「你一定想不到是我找你來的。」 「我想不到。」 「我找你來,因為我沒有朋友,你雖然也不是我的朋友,但是我知道你一定會來。」 小方沒有再說什麼。 有很多事他都可以忍住不問,卻忍不住要去看那隻手——那隻握劍的手。 那隻現在已被白布包纏著的手。 獨孤癡也沒有再說什麼,忽然解開了手上包纏著的白布。 他的手已碎裂變形,每一根骨頭幾乎都已碎裂。 劍就是他的生命,現在他已失去了握劍的手——才子已無佳句,紅粉已化骷髏,百戰成功的英雄已去溫柔鄉住,良駒已伏櫪,金劍已沉埋。 小方心裡忽然覺得有種說不出的酸楚。一種尖針刺入骨髓般的酸楚。 獨孤癡已經變了,變得衰弱憔悴,變得光芒盡失,變得令人心碎。 他只有一點沒有變。 他還是很靜,平靜、安靜、冷靜,靜如磐石,靜如大地。 劍客無情、劍客無名、劍客也無淚。 獨孤癡的眼睛裡甚至連一點表情都沒有,只是靜靜的看著他那隻碎裂的手。 「你應該看得出我這隻手是被人捏碎的。」他說:「只有一個人能捏碎我的手。」 只有一個人,絕對只有一個人,小方相信,小方也知道他說的這個人是誰。 獨孤癡知道他知道。 「卜鷹不是劍客,不是俠客,也不是英雄,絕對不是。」 「他是什麼?」小方問。 「卜鷹是人傑!」獨孤癡仍然很平靜:「他的心中只有勝,沒有敗,只許勝,不許敗,為了求勝,他不惜犧牲一切。」 小方承認這一點,不得不承認。 「他知道自己不是我的敵手。」獨孤癡道:「他來找我求戰時,我也知道他必敗。」 「但是他沒有敗。」 「他沒有敗,雖然沒有勝,也沒有敗。他這種人是永遠不會敗的。」獨孤癡又重複一遍:「因為他不惜犧牲一切。」 「他犧牲了什麼?」小方不能不問:「他怎麼犧牲的?」 「他故意讓我一劍刺入他胸膛。」獨孤癡道:「就在我劍鋒刺入他胸膛的那一瞬間,他忽然捏住了我的手,捏碎了我的這隻手。」 他的聲音居然還是很平靜:「那時我自知已必勝,而且確實已經勝了,那時我的手中劍鋒都已與他的血肉交會,我的劍氣已衰,我的劍已被他的血肉所阻,正是我最弱的時候。」 小方靜靜的聽著,不能不聽,也不想不聽。 獨孤癡一向很少說話,可是聽他說的話,就像是聽名妓談情,高僧說禪。 「那只不過是一剎那間的事。」獨孤癡忽然問:「你知不知道這一剎那是多久?」 小方不知道。 他只知道「一剎那」非常短暫,比「白駒過隙」那一瞬還短暫。 「一剎那是佛家語。」獨孤癡道:「一彈指間,就已六十剎那。」 他慢慢的接著道:「當時生死勝負之間,的確只有『一剎那』三個字所能形容,卜鷹抓住了那一剎那,所以他能不敗。」 一剎那間就已決定生死勝負,一剎那間就已改變一個人終生的命運。 這一剎那,是多麼驚心動魄。 但是獨孤癡在談及這一剎那時,聲音態度都仍然保持冷靜。 小方不能不佩服他。 獨孤癡不是名妓,不是高僧,說的不是情,也不是禪。 他說的是劍,是劍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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