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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他的回答還是如此直接簡單,簡單得要命!

  帳篷外又刮起風,吹起滿天黃砂,白晝很快就將過去,黑暗就將來臨。

  在這片無情的大地上,生命的價值本就已變得十分渺小,能活下去固然要活下去,不能活下去死又何妨?

  小方又躺了下去,好像已經準備讓他們送回風砂中去等死。

  就在他剛想閉上眼睛時,忽然聽見一個人用奇特而生冷的聲音問他:

  「你真的不怕死?」

  他用不著張開眼睛看,就已知道這個人是誰了。

  這個人一直靜靜的站在那裡,靜靜的看著他,目光從未移動過片刻,眼睛卻絕對沒有任何表情。

  這個人在看著小方時,就好像一隻貓在看著一隻已經落入了蛛網的昆蟲。

  他們本就是不同類的。

  生命既如此卑賤,生死間的掙扎當然也變得十分愚蠢可笑。

  他當然不會動心。

  但是現在他卻忽然問小方:「你真的不怕死?」這是不是因為他從未見過真不怕死的人?

  小方拒絕回答這問題。

  因為這問題的答案,他自己也不能確定。

  但是他已經這麼樣做了,已經表現出一種人類在面臨生死抉擇時的尊嚴與勇氣。

  有些問題根本就用不著言語來回答,也不是言語所能回答的。

  這個人居然能瞭解。

  所以他沒有再問,卻慢慢的走了過來,他走路的姿態也跟他站立時同樣奇特。

  別人根本沒有看見他移動,可是他忽然就已到了小方躺著的那張軟榻前。

  小方的劍就擺在軟榻旁那木几上,他忽然又問:「這是你的劍?」

  這問題不難回答,也不必拒絕回答。

  「是,是我的劍。」

  「你使劍?」

  「是。」

  忽然間,劍光一閃,如驚虹閃電。

  誰也沒有看見這個人伸手去拿劍、拔劍,可是木几上的劍忽然就已到了他手裡。

  劍已出鞘。

  一柄出了鞘的劍到了他手裡,他這個人立刻變了,變得似乎已跟他手裡的劍一樣,也發出了驚虹閃電般的奪目光芒。

  可是這種光芒轉瞬就已消失,因為他掌中的劍忽然又已入鞘。

  他的人立刻又變得絕對靜止,過了很久,才一個字一個字的說:

  「世人鑄劍千萬,能稱為利器卻只不過其中二三而已。」

  「寶劍名駒,本來就可遇而不可求,萬中能得其一,已經不能算少了。」

  「你的劍是利器。」

  小方微笑,「你的眼也很利。」

  這人又問:「你用它殺過人?」

  「偶一為之,只殺該殺的。」

  「善用利器者,才能殺人而未被殺,你的劍法想必不差。」

  「還算過得去。」

  這人又沉默良久,忽然道:「那麼你另外還有條路可走。」

  小方也忍不住問:「哪條路?怎麼走?」

  「用你的劍殺了我!」他聲音全無情感:「你能殺我,你就可以不死。」

  「否則我是不是就要死在你的劍下?」

  「是的!」

  他慢慢的接著道:「有資格死在我劍下的人並不多,你能死在我劍下,已可算死而無憾。」

  這句話實在說得太狂,如果是別人說出的,小方很可能會笑出來。

  小方沒有笑。

  這句話不可笑,因為他看得出這個人說的是真話,簡簡單單的一句真話,既沒有炫耀,也不是恫嚇,他說這句話時,只不過說出了一件簡單的事實。

  不管怎麼樣,能死在這人的劍下,總比躺在那裡等死好。

  能與這樣的高手決一生死勝負,豈非也正是學劍者的生平快事!

  小方生命中的潛力又被激發——也許這已是最後一次,已經是他最後一分潛力。

  他忽然一躍而起,抓住了他的劍。

  「什麼時候?什麼地方?」

  「你說。」

  「就在此地,就是此刻。」

  「不行。」

  「我的人在此,劍也在此,為什麼不行?」

  「因為你的人劍雖在,精氣卻已不在。」這人的聲音還是全無情感:「我若在此時此地殺了你,我就對不起我的劍。」

  他淡淡的接著道:「現在你根本不配讓我出手!」

  小方看著他,心裡忽然對他有了種從心底生出的尊敬。

  因為他尊敬自己。

  這種尊敬已經超越了生死,超越了一切。

  小方忽然說出件別人一定會認為很荒謬的要求,他說:「你給我一袋水、一袋酒、一袋肉!一袋餅、一套布衣、一張毛氈,三天後我再來。」

  這人居然立刻答應:「可以。」

  衛天鵬沒有反應,就好像根本沒有聽見這句話。

  水銀好像要跳了起來:「你說什麼?」

  他轉過身,靜靜的看著她。全身上下都沒有任何動作和表情,只是很平靜的問:「我說的話你沒有聽清楚?」

  「我聽清楚了。」水銀不但也立刻安靜下來,而且垂下了頭:「我聽得很清楚。」

  「你有意見?」

  「我沒有。」

  水、酒、肉、餅、衣服、毛氈。對一個被困在沙漠裡的人來說,已不僅是一筆財富,它的意義已絕非任何言語文字所能形容。

  小方已帶著這些東西離開他們的帳篷很久,情緒仍未平靜,太長久的飢渴已經使他變得遠比以前軟弱。軟弱的人情緒總是容易被激動。

  他沒有向水銀要回他的赤犬。因為他並不想走得太遠,免得迷失方向,找不到帳篷。

  他也不想讓別人認為他要走遠,因為他決心要回來。

  但是他絕不能留在那裡等到體力復原,只要他看見那個人,他就會受到一種無法抗拒的威脅。永遠都無法放鬆自己。

  他一定要在這三天內使自己的精氣體力全都恢復到巔峰狀態,才有希望跟那個人一決勝負,如果他無法放鬆自己,就必敗無疑。

  在一個無情劍客的無情劍下,敗就是死!

  冷風、黃沙、寒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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