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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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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他也曾經想要這個人的命,但是在這一瞬間,在人性受到如此無情的考驗時,他只有這麼做。 他絕不能從一個垂死的人手裡掠奪,不管這個人是誰都一樣。 這個人居然是個女人,等她揭起蒙面的黑巾喝水時,小方發現她是個女人,極美的女人。雖然看來顯得蒼白而憔悴,反而增加了她的嬌弱和美麗。 一個像她這樣的女人,怎麼會在如此可怕的大漠之夜裡,獨自來殺人。 她已經喝完了羊皮袋中的水,也正偷偷的打量著小方,眼睛裡彷彿帶著歉意。 「我本來應該留一半給你的。」她拋下空水袋,輕輕嘆息:「可惜這裡面的水實在太少了。」 他只有對她笑笑,然後才忍不住問: 「你是瞎子?還是水銀?」 「你應該看得出我不是瞎子。」 經過水的滋潤後,她本來已經很美的眼睛看來更明媚。 「你也不是水銀?」小方追問。 「我只是聽說過這名字,卻一直不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她又在嘆息……「其實我本來也不知道你是個什麼樣的人,只知道你姓方,叫方偉。」 「但是你卻要殺我。」 「我一直要來殺你,你死了,我才能活下去。」 「為什麼?」 「因為水,在這種地方,沒有水誰也活不了三天。」 她看看地上的空水袋,「我一定要殺了你,他們才給我水喝,否則這就是我最後一次喝水了。」 她的聲音充滿恐懼:「有一次我就幾乎被他們活活渴死,那種滋味我死也不會忘記,這一次我就算能活著回去,只要他們知道你還沒有死,就絕不會給我一滴水的。」 小方又對她笑笑。 「你是不是要我讓你割下我的頭顱來,讓你帶回去換水喝?」 她居然也笑了笑,笑得溫柔而淒涼。 「我也是個人,不是畜生,你這麼對我,我寧死也不會再害你。」 小方什麼話都沒有再說,也沒有問她:「他們是誰?」 他不必問。 他們當然就是富貴神仙派來追殺他的人,現在很可能就在附近。 卜鷹已走了。 這個人就像大漠中的風暴,他要來的時候,誰也擋不住,要走的時候,誰也攔不住,你永遠猜不出他什麼時候會來,更猜不出他什麼時候會走。 可是赤犬仍在。 旭日已將升起,小方終於開口。 「你不能留在這裡。」他忽然說:「不管怎麼樣,你都要回到他們那裡去!」 「為什麼?」 「因為只要太陽一升起,附近千里之內,都會變成洪爐,你喝下的那點水,很快就會被烤乾的。」 「我知道,留在這裡,我也是一樣會被渴死,可是……」 小方打斷了她的話:「可是我不想看著你死,也不想讓你看著我死。」 她默默的點了點頭,默默的站起來,剛站起來,又倒下去。 她受的傷不輕。 小方剛才那一劍,正刺在她的胸膛上,距離她心臟最多只有兩寸。 現在她已寸步難行,連站都站不起來,怎麼能回得去。 小方忽然又道:「我有個朋友可以送你回去。」 她沒有看見他的朋友。 「這裡好像只有你一個人。」 「朋友不一定是人,我知道有很多人都不是朋友。」 他走過去,輕撫赤犬的柔鬃:「我也見過很多你把他當作朋友的人,都不是人。」 「你的朋友就是這匹馬?」她顯得很驚異:「你把一匹馬當作朋友?」 小方笑了笑,「我為什麼不能把一匹馬當作朋友?」 他的笑容微帶苦澀:「我浪跡天涯,無親無故,只有牠始終跟著我,生死與共,至死不棄,這樣的朋友你有幾個?」 她垂下了頭,過了很久,才輕輕的問:「現在你為什麼跟牠分手?要牠送我回去?」 「因為我也不想要牠陪我死。」 他輕拍赤犬:「牠是匹好馬,他們絕不會讓牠死的,你是個很好看的女人,他們也不會真的把你渴死,我讓牠送你回去,才是你們的唯一的生路。」 她抬起頭。凝視著他,又過了很久,又輕輕的問:「你有沒有替你自己想過?你為什麼不想你自己要怎麼樣才能活得下去?」 小方只對她笑笑。 有些問題是不能回答,也不必回答的。 她忍不住長長嘆息,說出了她對他的想法。 「你真是個怪人,怪得要命。」 「我本來就是。」 太陽已升起。 大地無情,又變為洪爐,所有的生命都已被燃燒,燃燒的終極就是滅亡、就是死。 小方已倒了下去。 赤犬也走了,背負著那個被迫來殺人的女人走了,也許牠並不想跟小方分手,可是牠不能違抗他,牠畢竟只不過是一匹馬而已。 附近已看不見別的生命,小方倒在火熱的砂礫上,勉強支持著,不讓眼睛閉上。 可是大地蒼穹在他眼中看來,彷彿都已變成了一團火焰。 他知道自己這一次是真的要死了,因為他已看見了一種只有垂死者才能看得見的幻象。 他忽然看見了一行儀從酆都的轎馬,出現在金黃色的陽光下。 每個人身上都彷彿在閃著黃金般的光芒,手裡都拿著黃金色的水袋,袋中盛滿了蜜汁般的甜水和美酒。 如果這不是他的幻覺,不是蒼天用來安撫一個垂死者的幻覺,就一定是冥冥中派來迎接他的使者。 他的眼睛終於閉了起來,他已死得問心無愧。 這一天已經是九月十七日。 小方醒來時,立刻就確定了兩件事。 他還沒有死。 他是完全赤裸的。 他赤裸裸的躺在一張鋪著豹皮的軟榻上,這張軟榻擺在一個巨大而華麗的帳篷角落裡,旁邊的木几上有個金盆,盆中盛滿了比黃金更珍貴的水。 一個身材極苗條,穿著漢人裝束,臉上蒙著紗巾的女人,正在用一塊極柔軟的絲巾,蘸著金盆裡的水,擦洗他的身子。 她的手纖長柔美,她的動作輕柔而仔細,就像是收藏家在擦洗一件剛出土的古玉,從他的眉、眼瞼、唇,一直擦到他的腳趾,甚至把他指甲的塵垢都擦洗得乾乾淨淨。 一個人經歷了無數災難,出生入死後,忽然發覺自己置身在這麼樣一種情況下,他的感覺是驚奇?還是歡喜? 小方的第一種感覺卻好像犯了罪。 在沙漠中,居然有人用比黃金更珍貴的水替他洗滌,這已不僅是奢侈,簡直是罪惡。 ——這裡的主人是誰?是誰救了他? 他想問。 可是他全身仍然軟弱無力,喉嚨仍然乾渴欲裂,嘴裡仍然苦澀,連舌頭都似將裂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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