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午夜蘭花 | 上頁 下頁
二四


  這種情況已經發生過很多次了,誰也猜不透他辛辛苦苦的等著割一個死人的頭顱是為了什麼?只不過有一件事是每一個只要有一點幻想的人都可以想像得到的——在這個世界上,一定有一個非常秘密的地方,藏著許多人頭,每一個都是名人的頭。有些人收集名器名畫名瓷名劍,有些人喜歡名人名花名廚名酒。前者重價值,後者重情趣。可是這個世界上還有另外一種人,喜歡收集的卻是名人的頭。幸好這種人只有一個。

  絕代的名花死了,只不過是個死人而已,曠世的名俠死了,也一樣是個死人。死人都是一樣的。死人的頭也一樣!既無價值,也無情趣。可是對這個人來說卻是他這一生中最大的樂趣,也是他一生中的最大目標。沒有人知道他已經割下多少人的頭,但是每個人都知道,他要去割一個人的頭時,從來都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止他。他出手時,就在一瞬間,人頭已被他割下。只有這一次是例外。這一次他去割頭之前,居然先做了另外一件事,一件任何人都想不到他會去做的事。任何人都想不到這個割頭小鬼會認為這件事比割頭更重要。

  長腿踢出,腿上的每一根肌肉都在躍動,別人看得見,她自己也看得見。她常常把這一類的事當作一種享受。面對著一面特地從波斯王宮裡專船運來的穿衣鏡,看著自己身上肌肉的躍動,這已經是她唯一享受。怎麼又是波斯王宮?為什麼每個人每件事都好像和波斯王宮有關係?一個這麼高的女人,這麼美,這麼有魅力,大多數男人只要一看見她就已崩潰,連碰都不敢碰她,她除了自己給自己一點享受之外,還能要求什麼?想不到這一次居然有例外的情況發生了。

  她從未想到會有一個比她矮一半的男人,居然會像愛死了她一樣抱住她。更想不到的是,這個男人居然會是割頭小鬼。割頭小鬼居然沒有先去割頭。長腿踢出,小鬼飛起,凌空轉折翻身妞曲,忽然張開雙臂,一下子抱住了她的腰。這個小鬼的動作簡直就好像一個幾天沒奶吃的小鬼頭忽然看到了他的娘一樣。並不一定是娘,只要有奶就是。這個小鬼的動作簡直就像三百年沒見過女人,甚至連一隻母羊都沒見過。這個小鬼的動作簡直就像是個花痴。

  長腿踢出,他忽然一下子就抱住了她的腰,在她的大腿上用力咬了一口。這個小鬼咬得真重。奇怪的是,她的臉上連一點痛苦的表情都沒有,連叫都沒有叫。她只覺得一陣暈眩,恍恍惚惚的暈眩,就好像在面對著那面鏡子一樣。等到這一陣暈眩過後,穿紅衣的割頭小鬼已經連影子都看不見了。只看見夜空中彷彿有一串血花在火光上一閃而沒。一個穿黑衣的人重重跌在地上,這個人當然已經沒有頭。這個割頭小鬼提著他的頭藏到哪裡去了?這個問題仍然無人能夠解答。毫無疑問的是,在他的收藏中無疑又多了一個武林名人的頭。

  一個檀香木匣,一點石灰,十六種藥物,一顆人頭被放進去。木匣上刻著這個人的名字。在這個地方,像這樣的檀香木匣,到今天為止,已經有一百三十三個。這個地方在哪裡?當然也沒有人知道楚。暈眩已過去。痛苦才來。有一頭長髮的這個女人,從她的綠袍中蛻出後,全身膚色如玉。白玉。只有一點沒有變。她的眼睛依舊是碧綠色的。如貓眼、如翡翠。她在揉她的腿。對這個詭秘難測的割頭小鬼,現在她總算有一點了解了。

  這個小鬼的牙齒很好,又整齊,又細密,連一顆蛀牙都沒有。他咬在她腿上的牙印子,就像是一圈排得密密的金剛鑽。她在摸它。她的中指極長,極軟,極柔,極美。她用她中指的指尖輕輕撫摸這圈齒痕時,就宛如一個少女在午夜獨睡未眠時,輕輕撫摸著她秘密情人送給她的一個寶鑽手鐲一樣。

  苦行僧一直在看著她,帶著一種非常欣賞的表情看著她。這種女孩子,這種表情,這麼長的腿,如果有男人能夠看見,誰不欣賞?只不過這個男人欣賞的眼色卻是不一樣的,和任何一個其他的男人都不一樣。他看著她的時候,就好像一匹狼在看著它的羊,一條狐在看著它的兔,一隻貓在看著它的鼠,雖然極欣賞,卻又極殘酷。遠山外的明月升得更高了,月明,月圓,她向他走了過來。戴著一個詭秘而可怖的綠色面具,穿著一身毫無曲線的綠色袍時,她的每一個動作已經優美如花朵的開放。

  現在她卻是完全赤裸的。她在走動時,她那雙修長結實渾圓的腿在她柔細的腰肢擺動下所產生的那種「動」,如果你沒有親眼看見,那麼你也許在最荒唐綺麗的夢中都夢不到。就是你想求這麼樣一個夢,而且已經在你最信奉的神祇廟中求了無數次,你也夢不到。因為就連你的神祇也很可能沒有見過這麼樣的一雙腿。好長的一雙腿,這麼長,這麼長。這麼渾圓結實,線條這麼柔美,這麼有光澤,這麼長。如果你沒有親眼看見過,你永遠不能想像一雙腿的長度為什麼能在別人心目中造成這麼大的誘惑衝擊和震撼。尤其這雙腿是在一束細腰下。

  她的頭髮也很長。現在沒有風,可是她的長髮卻好像飛揚在風中一樣。因為她胴體的擺動,就是一種風的韻津。風的韻律是自然的。她的擺動也完全沒有絲毫做作。如果不是這麼高的一個女孩子,如果她沒有這麼細的腰,這麼長的腿,你就算殺了她,她也不會有這種自然擺動的韻律。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上天對人,並不完全絕對公平的。她的眼如翡翠貓石,雖然是碧綠色的,卻時常都會因為某種光線的變幻而變為一種無法形容的神秘之色。她的臉色如白玉,臉上的輪廓深刻而明顯,就好像某一位大師刀下雕像。最重要的一點還是她的氣質,一種冷得要命的氣質。在剛才那一陣暈眩過後,她立刻恢復了這種氣質,不但冷漠,而且冷酷,不但冷酷,而且冷淡。最要命的就是這種冷淡,一種對什麼人什麼事都不開心不在乎的冷淡。

  她戴著面具,穿著長袍,你看她,隨便怎麼樣,她都不在乎。她完全赤裸了,你看她,她還是不在乎,隨便你怎麼樣看,從頭看到腳,從腳看到頭,把她全身上下都看個沒完沒了,她都一樣不在乎。因為她根本就沒有把你當作人。

  除了她自己之外,誰看她都沒有關係,你要看,你就看,我沒感覺,也不在乎,你在乎,你就死了。這位苦行僧暫時當然還不會死的。這個世界上能夠讓他有感覺的人已經不太多了,能夠讓他在乎的人當然更少,就算還有一兩個,也絕不是這個長腿細腰碧眼的女人。他帶著一種非常欣賞的表情,用一種非常冷酷的眼神看著她走進這間石屋。她又坐下。她又用和剛才同樣優柔的姿態坐入剛才那長寬大的石椅裡。唯一不同的是,剛才坐下的,是一個綠色的鬼魂,這次坐下的,卻是一個沒有任何男人能抗拒的女人。

  她並沒有忘記她的腿有多麼長,也不願讓別人忘記。她坐下時,她的腿已經盤曲成一種非常奇妙的弧度,剛好能讓別人看到她的腿有多麼長,也剛好能讓人看出她這雙腿從足踝到小腿和大腿間的曲線是多麼實在,多麼優美。刀有弧度,腿也有,名刀、美腿、弦月,皆如是。苦行僧沒有看見。有時他心中有刀,腿中卻無,有時他眼中有色,心中卻無。所以他這個人大多數時候都是看不見的,什麼人什麼事都看不見。就算看見,也沒看見。應該看見的事,他看見了,卻沒看見,這種人是智者。連不應該看見的事他看見了也看不見,這種人就是梟雄了。因為後者更難。

  他忽然開始拍手。甚至在他拍手時候,也沒有人能看見他的手,就算站在他對面的人,最多也只能看見他的手在動,聽見他拍手的聲音。他常常都會讓你站在他對面看著他,他沒有蒙面,也沒有戴手套,可是在一種很奇怪的光線和陰影的變動間,你甚至連他身上的一寸皮膚都看不見。「你真行,」苦行僧鼓掌:「妳真是一個值得我恭維的女人。」

  「謝謝。」

  「在我還沒有見到過妳的時候,我就已經聽說過貴國有一位狼來格格。」

  「哦?」長腿的姑娘嫣然而笑:「難道你也知道狼來格格的意思。」

  「我大概知道一點。」苦行僧說:「狼來了,是一個流傳在貴國附近諸國的寓言,是一個告訴人不要說謊的寓言。」他說:「可是這個寓言,多年前就已流入了中上。」

  「我知道。」

  「格格,在我們邊疆一帶,是一種尊稱,它的意思,就是公主。」苦行僧說:「只不過狼來格格,還有另外一種完全不同的意思。」

  「你說它是什麼意思?」

  「在西方某一國的言語中,狼來格格,就是長腿的意思。」苦行僧說:「狼來格格,就是說一位很會說謊的漂亮長腿公主。」長腿的公主又笑了:「你知道的事好像真的不少。」

  「貴國的王宮裡,有一箱貴重無比的烏金絲失蹤了。多年無消息。」苦行僧說:「波斯的孔雀王朝幾乎也因此而顛覆。」

  「這已是許久以前的事。」

  「可是最近舊案又重提,所以新接任的王朝大君就派了一位最能幹最聰明武功最高的貴族高手到中土來追回這批失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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