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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絲士·死士

  鐵大老闆帶來的五十鐵騎,現在已經只剩下三十一個人了。「只有死人才能絕對保守秘密。」鐵大爺說:「這是句非常正確而且非常聰明的話,我卻不是第一個說這句話的人,我還沒有這麼聰明。」他說:「可是現在這句話已經是大家都明白的至理名言了,你們一定也明白。」

  是的,大家都明白,他們老大的意思,就是要他們死。除了那二十七個在決戰日要從藏身處突擊狙擊敵手的絲士之外,別的人,都得死,誰都不想死,但是他們除死之外已別無選擇。現在為什麼還有三十一個人活著?難道鐵大爺的命令已不如往昔有效?準備埋伏在決戰日作殊死一擊的絲士,還要從二十九人中選二十七。人選仍未定,所以還是二十九人活著。另外的兩個人呢?

  兩個人一老一少,老者六七十,少者十六七,兩個人眼中卻同樣都迸發出一種不畏死的鬥志。老者已將死,生死只不過是一彈指間事,生有何歡,死有何懼?為什麼不死得光榮些。少者還不知死之可懼,要死就死吧,去他媽的,最少也要拼一拼才死!鐵大老闆好像已經完全沒興趣再管這件事了。作為一個大老闆,通常都會知道應該在什麼時候把一件事適時轉交給別人來接手,尤其是在這件事已經到了尾聲,而且開始有了一點麻煩的時候。敢抗拒大老闆的,當然都是有一點麻煩的人。通常麻煩還不止一點。此時此刻,最大的麻煩就有兩點,一點是老者搏殺的經驗,一點是少者拼命的勇氣。

  老者王中平,名字平平凡凡,模樣也平平凡凡,可是在他這一生中,已經殺了九十九個人,都是在一種不動聲色的情況下,用一種平平凡凡的方法殺死的,殺人之後,居然也沒什麼後患。你說這麼樣一個人,要殺他是不是有一點麻煩?少年姓魯,是孤兒,沒名字,外號叫「阿幹」,意思就是說,只要「碰」上了,不管你是誰,我都跟你幹上了,幹個你死我活再說。他沒有家。至少有二十多次,別人都以為他死定了,但是他沒有死——你說這麼樣一個人,是不是也有一點麻煩?

  綠袍老人不理這一老一少,只看著面前的二十九絲。他的眼也如絲。絲是亮的,絲又輕軟,絲也溫柔,可是絲也勒得死人。「我要的是二十七個人,現在卻有二十九,」他的嘆息聲也輕柔如絲,「你們說,現在我應該怎麼辦?」

  沒有人回答,沒有人知道應該怎麼回答,夜色更深,晚風冷冷,大家只覺得自己身上一顆顆雞皮疙瘩冒了出來,因為誰都不知道必死的兩個人之中,會不會有一個是自己?這個問題居然在一種很奇怪而且很簡單的情況下,很快就解決了。因為其中有幾個人居然可以跟他們的「伴侶」擠在一起,不管多小的藏身處,都可以擠得進去。「因為我們常常都擠在一起。」他們說:「而且我們喜歡兩個人擠在一起。」所以現在剩下的問題只有兩個人。

  「絲路其實並不是一條路,他那班兄弟雖然認為沒有他就無路可走,有了他,其實也一樣無路可走。」柳先生告訴慕容公子:「如果說,他真的是一條路,那麼這條路一定是用別人的屍體鋪出來的。」盲者不盲:「我敢說鐵大爺帶去的那五十騎中,至少已經死了十九個。」

  「五十減十九還剩下三十一。」慕容問:「二十七個藏身處,二十七個人,現在為什麼還有三十一個活著?難道鐵老大和那條路都不明白只有死人才能守口?」他當然也知道他們都明白,只不過他喜歡聽別人對他提出來的問題作合理的解釋,合理的解釋才能代表一個人的智慧、理性、學識和分析力,慕容一直都希望常常有這種人在他身旁。所以他才是慕容。

  柳先生在他身旁。「絲士中有好幾對都親密如兄弟手足夫妻,尤其是其中的林家兄弟和青山兄弟,更是分不開的,所以雖然只有二十七個藏身處,卻可能有二十九個人。」

  「三十一,減二十九,好像還有兩個,」慕容問:「對不對?」

  「對。」

  「還有兩個人呢?為什麼還能夠活到現在?」

  「其實我不說你也應該知道。」

  「為什麼?」

  「因為這兩個人都是你已經老早聽說過的。」慕容在想。「鐵烏龜的五大愛將,枯、老、大、女、少,都不可能在這種時候就出現的。」慕容又想了想:「其中最多只有兩個會出現。」他忽然又舉杯。「一老一少,如果我說得不對,我罰酒,罰三杯。」柳先生微笑,嘆息,也舉杯,不但舉杯,而且喝,喝三杯。他輸了,他要喝,他喝了,他才說。

  「王老身經百戰,已經從無數次殺人的經驗中,體會出一種最有效的刺擊術,他自己命名為『一百刺,九十九中。』他當然不怕。」柳先生說:「他已經六十九,連死都不怕了,還怕什麼?」慕容同意。「如果我已經六十九,我只怕一件事了。」他自己回答:「到那時候,我只怕還沒有死。」

  「你十六七八九的時候呢?」

  「那時候我怕死。」慕容很坦白:「那時候我只要一看到死人,我就會哭。」

  「因為你是個養尊處優的貴公子,你從小的日子就是過得很快樂的。」柳明秋先生說:「我想你在十二三歲的時候,就已經把你們家的丫頭都欺負死了。」能把好多個漂亮小女孩子都欺負死的男人,自己怎麼會想到死?

  「可是有很多人都不是這樣子的。」柳先生說:「他們都跟你不同。」

  「有什麼不同?」

  「你沒有想到死,可是你怕死,如果你死了,你的好爸爸、好媽媽、好姐姐、好妹妹、好衣裳、好吃的、好玩的,一下子全部沒有了。所以你想不怕死都不行,因為你有太多只有你活著才能享受的東西。」柳先生問:「可是另外一些人呢?他們為什麼不怕死?」這問題他不是問別人,是問自己。所以他自己回答:「他們不怕死,只因為他們什麼都沒有。那個叫『阿幹』的小男孩子,就是這樣子的。」

  柳先生說:「他沒有父母,沒有朋友,沒有愛,他不怕死,他只怕一個人孤孤單單活在這個沒希沒望的世界裡,有人逼他,他只有幹。」不盲的盲者說:「依我看來,他當然有幾分可以去幹一番出生入死的本事。」他說:「如果這小子能活到二十歲,我敢說他比誰都行;也許比當年楚留香在二十歲的時候都行。」慕容嚇了一跳。「你把他比楚留香?」

  「嗯。」

  「你比的是不是那個楚留香?」

  「天下有幾個楚留香?」

  「一個。」

  「那麼我說的就是這一個。」不盲的盲者臉上忽然露出一種很哀傷的表情:「這個世界上,天才本來就不多,如果連二十幾都活不到,那就太可惜了。」

  「你是在說阿幹?」慕容問:「難道你已算準他活不到二十歲?」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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