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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石田齋沉默。

  楚留香一手托酒盞,一手持酒壺,自斟自飲,一杯接著一杯喝個不停。

  石田齋看著他,瞳孔彷彿在漸漸收縮,聲音卻變得更溫和:「江湖傳言,昔年血衣劍客薛衣人劍法號稱當世第一,可是也曾敗在香帥手下。」老人說:「在下也曾學劍多年,也想領教香帥的劍法,就請香帥賜教。」

  他並沒有站起來,他的手中也沒有劍。

  這個自稱曾經學劍多年的老人,只不過用兩根手指拈起了一根筷子,平舉在眼前。

  這不是攻擊的姿勢。

  可是一個真正學過劍的人,立刻就可以看出,這種姿勢遠比世上所有的攻擊都兇險,甚至遠比春雷的刀和杜先生的花枝更兇險。

  就在這完全靜止不動的一姿一勢一態間,已藏著有無窮無盡的變化與殺手。

  他的手中雖然沒有春雷伊次那種勢如雷霆的秘劍,但卻完全佔取了優勢。

  因為楚留香全身上下每一處空門,都已完全暴露在他眼前。

  他手裏的這根筷子雖然也沒有採取杜先生那種搶盡先機的一刺,可是他也沒有讓楚留香搶得機先。

  搶就是不搶,不搶就是搶,後發制人,以靜制動。劍法的精義,已盡在其中。

  何況楚留香根本不能搶,也不能動。

  ***

  楚留香正在倒酒。用一隻手托酒盞,一隻手持酒壺,為自己倒酒。

  他自己已經將自己的兩隻手全都用在這種最閒適、最懶散、最沒有殺氣的行動中,他心裏就算有殺機與戒備,也已隨著壺中的酒流出。

  他怎麼能動?

  可是壺中酒總有倒盡倒完的時候,酒盞也總有斟滿的時候。

  無論是壺中的酒已倒完,還是酒盞已被斟滿,在那一剎那間,他不動也要動的。

  石田齋的殺手也必將出於那一瞬間。

  這一杯酒,大概已經是楚留香最後的一杯酒了。

  ***

  酒在杯中。

  花姑媽滿滿的為胡鐵花倒了一杯酒,雖然是金杯,也只不過是一杯。

  一杯酒就是一杯酒,不是三杯,也不是三百杯。

  這一杯酒和別人喝的一杯酒唯一不同的地方是這個杯子。

  連胡鐵花都沒有見過這麼大的杯子。

  幸好他是胡鐵花,他喝酒的歷史已經有二十多年了,喝醉的次數大概已經有四五千次,有時候,他一天喝的酒甚至比別人一輩子喝的加起來都多。

  可是他喝了這杯酒之後,還是喘了半天氣才能開得了口。

  「我的媽呀!」胡鐵花大叫:「你給我喝酒的這玩意兒到底是個酒杯還是個洗澡盆?」

  花姑媽吃吃的笑,又捧起了個大酒罈,好像又要替他斟酒的樣子。

  胡鐵花的眼睛瞪得比牛彈子還圓。

  「你這是甚麼意思?」

  「我會有甚麼別的意思?我只不過想再敬你一杯而已,因為你馬上就要走了,要去辦大事去了,雖然不是西出陽關,我也要勸你更進一杯。」

  花姑媽的聲音溫柔,笑得也溫柔,笑容中,居然還帶著點淡淡的離愁。

  「勸君更進一杯酒,東海之濱無故人。」她說:「來,我也陪你喝一杯。」

  「就算沒有故人,我也會回來的,何況那個老臭蟲現在一定已經到了那裏。」胡鐵花苦笑:「可是我如果真的再喝這一杯,恐怕就要死在這裏了。」

  花姑媽笑了笑:「你認為楚留香真的會去?」

  「他說他會去,就一定會去,就算是上刀山、下油鍋,也一定會去。」

  「要是他去不成呢?」

  「怎麼會去不成?」胡鐵花又瞪起了眼:「如果他自己要去,有誰能不讓他去?有誰能攔得住他?」

  花姑媽嘆了口氣:「如果沒有人知道他要去,現在他確實很可能已經到了那裏,只可惜他有個朋友的嘴巴比洗澡盆還大。」

  「不錯,我是個大嘴巴。」胡鐵花理直氣壯:「這又不是甚麼丟人的事,我為甚麼不能告訴別人?」

  「你當然可以告訴別人,隨便你要告訴誰都行。」花姑媽說:「只不過知道這件事的人越多,他的麻煩也就越多。」

  她又嘆了口氣:「史天王的手下又不是吃素的,單只一個白雲生,就已經足夠讓他吃不消了。」花姑媽說得很慎重:「我可以保證,白雲生的劍法絕不在當年的薛衣人之下。」

  胡鐵花還不服氣,還要爭辯,可是外面已有人通報,送親的行列已將啟程了。

  花姑媽忽然抱住了胡鐵花:「這一路上兇險必多,你一定要特別注意,多多保重。」她在他耳邊輕輕的說:「我雖然不是你的親媽,可是一直都把你當寶貝兒子一樣,你千萬不能死在路上。」

  ***

  夜已漸深,江上已亮起了點點漁火,看來彷彿比天上的星光更亮。

  船艙裏卻仍是一片黑暗,石田齋彥左衛門一個人靜靜的坐在黑暗裏,那個裝著京御守屋精製的火鐮和火石的錦囊雖然就近在他手邊,可是他並沒有擊石點火燃燈的意思。燈光是櫻子帶進船艙的。

  嬌小的櫻子仍作童子裝,漆黑的長髮挽成一對垂髻,閃亮的大眼中充滿驚奇:「只有先生一個人在這裏?」

  「這裏本來就只有我一個人。」石田齋的聲音疲倦而沉鬱,聽起來就像是個剛跋涉過長途,自遠方歸來的旅人。

  「楚留香呢?」

  「他走了。」

  「他怎麼能走的?」

  「來者自來,去者自去,來來去去,誰管得著?」

  櫻子睜大眼睛,顯得更吃驚。

  「可是我剛才還看見先生以筷作劍,成青眼之勢,楚香帥明明已完全被控制在先生的劍勢中,怎麼能走得了呢?」

  櫻子又問:「難道他能躲得過先生那必勝必殺的出手一擊?」

  石田齋遙望著江上的一點漁火,過了很久,才悠悠的說:「他沒有躲,也不必躲。」

  「為甚麼?」

  「因為我根本沒有出手。」

  櫻子坐下來了,吃驚的看著他:「先生為甚麼不出手?」

  「我不能出手。」石田齋說:「因為我完全沒有把握。」

  遠方的漁火在他眼中閃爍,老人的眼中卻已失去原有的光彩。

  「當時他正在斟酒,我本來準備在他那杯酒倒滿時出手的。」石田齋說:「酒杯一滿,他倒酒的動作勢必要停下來,否則杯中的酒就要溢出,那一瞬間,正是我最好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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