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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回 一碗奇怪的麵

  夜,春夜,有雨,江南的春雨密如離愁。

  春仍早,夜色卻已很深了,遠在異鄉的離人也許還在殘更中,懷念著這千條萬縷永遠剪不斷的雨絲。城裏的人都已進入了夢鄉,只有一條泥濘滿途的窄巷裏,居然還有一盞昏燈未滅。

  一盞已經被煙火燻黃了的風燈,挑在一個簡陋的竹棚下,照亮了一個小小的麵攤,幾張歪斜的桌椅和兩個愁苦的人。

  這麼樣一個淒涼的雨夜,這麼樣一條幽僻的小巷,還有誰會來照顧他們的生意?

  賣麵的夫婦兩個人臉上的皺紋更深了。

  想不到就在這時候,窄巷裏居然傳來了一陣腳步聲,居然有個青衣人冒著斜風細雨踽踽行來,蠟黃的面色在昏燈下看來彷彿重病已久,看來應該躺在床上蓋著棉被吃藥的。

  但是他卻告訴這個小麵攤的老闆:「我要吃麵,三碗麵,三大碗。」

  這麼樣一個人居然有這樣的好胃口。

  老闆和老闆娘都忍不住用懷疑的眼光看著他:「客官要吃甚麼麵?」

  雖然已經有三十多歲,身材卻還很苗條的老闆娘問他:「要白菜麵?肉絲麵?還是蹄花麵?」

  「我不要白菜肉絲,也不要蹄花。」青衣人用低沉沙啞的聲音說:「我要一碗金花、一碗銀花、一碗珠花。」

  他不是來吃麵的,他是來找麻煩的。

  可是這對賣麵的夫妻臉上卻連一點驚奇的表情都沒有,只淡淡的問:「你有本事吃得下去?」

  「我試試。」青衣人淡淡的說:「我試試看。」

  忽然間,寒光一閃,已有一柄三尺青鋒毒蛇般自青衣人手邊刺出,毒蛇般向這個神情木訥的麵攤老闆心口上刺了過去。出手比毒蛇更快、更毒。

  麵攤老闆身子平轉,將一根挑麵的大竹筷當作了點穴钁,斜點青衣人的肩井穴。

  青衣人的手腕一抖,寒光更厲,劍尖已刺在麵攤老闆的心口上,卻發出了「叮」的一聲響,就好像刺在一塊鐵板上。

  劍尖再一閃,青鋒已入鞘,青衣人居然不再追擊,只是用一種很平靜的態度看著這對夫婦。

  老闆娘卻笑了,一張本來很平凡醜陋的臉上,一笑起來居然就露出了很動人的媚態。

  「好,好劍法。」她搬開了竹棚裏一張椅子:「請坐,吃麵。」

  青衣人默默的坐下,一碗熱氣騰騰的麵很快就送了過來。

  麵碗裏沒有白菜、肉絲、蹄花,甚至連麵都沒有,卻有一顆和龍眼差不多大小的明珠。

  在這條陋巷裏的這個小麵攤,賣的居然是這種麵,有本事能吃得下這種麵的人實在不多,可是這個人並不是唯一的一個。

  他剛坐下,第二個人就來了,是個看來很規矩的年輕人,也要吃三碗麵,也是要「一碗金花、一碗銀花、一碗珠花。」

  麵攤的老闆當然也要試試他「有沒有本事能吃得下去?」

  他有。

  這個年輕人的劍法雖然也跟他的人同樣規矩,但卻絕對迅速、準確、有效,而且劍式連綿,一劍發出,就一定有連環三著,多已不能再多,少也絕不會少,劍光一閃,「叮、叮、叮」三聲響,老闆的胸口已被一劍擊中三次,這個規矩人用的規矩劍法,竟遠比任何人想像中都快了三倍。

  老闆連臉色都變了,老闆娘卻喜笑顏開,年輕人看到她的笑容,眼睛裏忽然有種他這種規矩人不該有的慾,老闆娘笑得更嫵媚。

  她喜歡年輕的男人用這種眼光看她。但是她的笑容忽然又凍結在臉上,年輕人的眼睛也冷了,就好像同時感覺到有一股逼人的寒氣襲來。

  他的劍已入鞘,長而有力的手掌仍緊握劍柄,慢慢的轉過身,就看見一個身材雖瘦如竹竿,肩膀卻寬得出奇的獨臂人站在密密的雨絲中,背後斜背著一根黑竹竿,把一頂破舊的竹笠低低的壓在眉下,只露出左邊半隻眼睛,錐子般盯著這個年輕人,一個字一個字的問:「你是不是鐵劍方正的門下?」

  「是。」

  「那麼你過來。」

  「為甚麼要我過去?過去幹甚麼?」

  「過來讓我殺了你。」

  斗笠忽然飛起,飛入遠方的黑暗中,昏暗的燈光就照上了獨臂人的臉,一張就像是屠夫肉案般刀斑縱橫的臉,右眼上也有個「十」字形的刀疤,像一個鐵枷般把這隻眼睛完全封死,卻襯得他另外一隻眼中的寒光更厲。

  年輕人握劍的手掌已沁出冷汗,已經想起這個人是誰了。

  他也看得出這個「十」字形的疤,是用甚麼劍法留下來的。

  獨臂人已伸出一隻瘦骨嶙峋青筋凸起的大手,反手去抽他肩後的漆黑竹竿。

  但是老闆娘忽然間就已掠過麵攤,到了他面前,用一雙柔軟的手臂,蛇一般纏住了他的脖子,踮起了足尖,將兩片柔軟的嘴唇貼在他的耳朵上,輕輕的說:「現在你不能動他,他也是我特地找來的人,而且是個很有用的人,等到這件事辦完,隨便你要怎麼對付他都行,反正他也跑不了的。」她軟語輕柔:「我也跑不了的。」

  她說話的聲音和態度都像是情人的耳語,簡直就好像把她的老公當作個死人一樣,那位麵攤的老闆居然也好像根本沒看見。甚麼都沒看見。

  獨臂人盯著她,忽然一把拎住了她的衣襟,把她像拎小雞一樣拎了起來,拎過那個麵攤子,才慢慢的放下,然後就一字字的說:「我要吃麵,三碗麵,三大碗。」

  老闆娘笑了,笑容如春花:「這是我跟別人約好的,為的只不過是要確定他們是否真的是我約的那個人,可是你不同,你就算燒成灰,我也不會認錯的,你何必跟我說這些蠢話?」

  獨臂人甚麼話都不再說,而且連看都不再去看那個年輕人一眼,就好像他已經把這個人當作死人了。

  就在這時候,他們又看見一個人施施然走入了這條陋巷。

  一個他們從未見過的人,也從未見任何一個像這個人這種樣子的人。

  這個人的樣子其實並不奇怪,甚至可以說連一點奇怪的地方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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