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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薛衣人什麼話也沒有說,緩緩轉過身,將長劍藏入石匣,只見他肩頭起伏,心情似乎很激動,過了很久,才緩緩說:「你可知道我為何至今還未殺死左輕侯?」

  他忽然問出這句話來,楚留香不禁怔了怔。

  幸好薛衣人也並沒有等他回答,又道:「只因我這一生非但很少有朋友,連仇人都不多,尤其是像左輕侯那樣的仇人,我若殺了他,就更寂寞了。」

  楚留香雖看不到他的臉,但望著他削瘦的背影,望著他花白的頭髮,心裏也不禁泛起一陣淒涼之意,長嘆道:「古來英雄多寂寞……一個人在低處時,總想往高處走,但走得越高,跟上去的人就少,等他發現高處只剩下他一個人時,再想回頭已來不及了。」

  薛衣人標槍般挺立著的身子,忽然像是變得有些佝僂,他又沉默了很久,才長嘆了一聲,道:「但我已漸漸老了,一個人到了快死的時候,總想將身前的賬結結清,也免得死後帶進棺材去。」

  楚留香沉默著,因為他不知該說什麼。

  薛衣人道:「所以我和左輕侯已約定,在今年的除夕作生死的決鬥,那不單是我和他兩人的決鬥,也是我們薛左兩家的決鬥,因為我們兩家是百年的世仇,仇恨幾乎已遠得令人將結仇的原因都忘記了。」

  楚留香聳然動容,道:「這件事左輕侯為何沒有告訴我?」

  他心裏已恍然明白左輕侯為何急著要將女兒嫁到丁家去了,只因女兒一嫁出去,就不再是左家的人,就不必再參與這場決生死的血戰——左輕侯為女兒的苦心,實在是無微不至。

  薛衣人霍然轉過身,凝注著楚留香,道:「但我以為他已告訴你了,以為你就是為了要助拳才到松江府來的,所以先要設法來探聽我的虛實。」

  楚留香道:「所以才要設法來偷你的劍,一個人要和老虎搏鬥,最好先設法拔掉他的牙齒。」

  他笑了笑,淡淡道:「但楚留香就算是這樣的人,左輕侯也絕不會是這樣的人,否則他就不配做薛衣人的對頭了!」

  薛衣人道:「楚留香若是這種人,那麼我就算看錯你了,那也只能怪我自己有眼無珠,怪不得別人,是麼?」

  這句話正是楚留香方才對他說的。楚留香望著他冷漠的面容,心裏忽然泛起一陣溫暖之心,只因他已發現這老人其實並不像外表看來那麼冷酷。

  他暗中嘆了口氣,道:「你們的除夕決鬥難道已勢在必行了麼?」

  ***

  薛衣人沉默了半晌,忽然一笑,道:「此刻魚想已燒好了,我們為何不先去喝一杯再說?」

  楚留香並不是胡鐵花那樣的酒鬼,他白天一向很少喝酒的,只有心情特別高興,或者特別悲傷時才是例外。

  今天也就是例外。但他卻不知道今天是特別高興,還是特別難過。他心裏有很多事,而且很複雜,他要找個時候好好想清楚。在沒有想清楚之前,他決定什麼事也不做。

  鱸魚燒得的確不差,只不過楚留香卻懷疑魚不是那位施少奶奶做的,因為她手上連一點油膩都沒有。

  楚留香見過很多不會燒菜的女人,卻偏偏喜歡故意躲在廚房裏,然後再將菜端出來,硬說:「菜燒得不好,請原諒。」

  讓別人以為菜就是她燒的,因為就連這種女人也知道會燒菜不但是做妻子的光榮,也是她丈夫的光榮。

  楚留香總覺得這種人很可笑,總想問問她們:「你既然覺得不會燒菜很丟人,以前為何不學學呢?」

  施少奶奶果然已嬌笑著道:「魚燒得只怕不好,香帥你莫要見笑。」

  楚留香還未說話,薛衣人已淡淡道:「你根本連炒蛋都不會,這條魚也不是你燒的……」

  他話未說完,施少奶奶已紅著臉溜了進去。

  花金弓吃吃笑道:「想不到親家翁也會說話,想必是因為見了香帥心情才特別好,這倒應該謝謝我才是。」

  薛衣人道:「不錯,等施舉人來了,我一定敬他一杯。」

  花金弓怔了怔,勉強笑道:「香帥在這裏坐,我到後面找親家母聊天去。」

  薛衣人等她走了,才嘆口氣,道:「她總算聽懂了我的話,總算知道自己該到什麼地方去了,這倒真不容易。」

  楚留香笑道:「的確不容易。」

  薛衣人舉杯道:「若不將女人趕走,男人怎能安心喝酒,來喝一杯。」

  楚留香一飲而盡,忽然長嘆道:「若非薛左兩家的世仇,你和左輕侯一定會成為好朋友的。」

  薛衣人臉色變了變,道:「你本是左輕侯的朋友,如今也是我的朋友,我只望你明白一件事,薛左兩家的仇恨,是誰也化解不開的。」

  楚留香道:「為什麼?」

  薛衣人沉聲道:「你可知道這一百年來,薛家已有多少人死在左家人的手上?」

  楚留香道:「是否和左家人死在薛家人手上的差不多?」

  薛衣人道:「正是如此,也正因如此,是以薛左兩家的仇恨才越結越深,除非這兩家人中有一家死盡死絕,否則這仇恨誰也休想化解得開。」

  楚留香只聽得心裏發冷,正不知該說什麼。

  突聽一人大叫道:「好呀,你們有好酒好菜,也不叫我來吃。」

  一個人橫衝直撞的走了進來,卻正是那「白痴」薛寶寶,他今天穿的一套紅衣服上竟繡著隻綠烏龜。

  楚留香發現他好像已全不認得自己了,一坐下來就將整盤魚搬到面前,用手提起來就吃。

  薛衣人皺了皺眉,苦笑道:「這是舍弟笑人,他……他……」

  薛寶寶滿嘴都是魚,一面吐刺,一面笑道:「薛衣人是大劍客,薛笑人卻是大吃客,薛笑人雖然從小打不過薛衣人,但吃起來薛衣人卻要落荒而逃。」

  薛衣人怒道:「誰叫你來的?」

  薛寶寶笑嘻嘻道:「這也是我的家,我為何不能來?你可以罵我,罵我沒出息,總不能說我不是薛老爹的兒子吧。」

  薛衣人長嘆了口氣,搖著頭道:「香帥莫見笑,他本來不是這樣子的,直到七八年前,也不知道為了什麼,竟忽然……忽然變了。」

  楚留香心裏暗暗嘆息。「家家都有本難唸的經」,這一代名俠,其實也和普通人一樣,也有他的煩惱和不幸,只不過這些事都已被他耀目的光輝所掩,人們只能看到他的光采,卻忘了有光的地方必有陰影。

  楚留香的本意確實是為了要探查那刺客集團的神秘首領而來的,但現在他主要的目的卻改變了。

  左輕侯是他的好朋友,他一定要為左輕侯解決這問題,何況,「借屍還魂」這件事實在太不可思議,他自己也想將這件事弄明白,到「薛家莊」來之前,他本有許多話要對薛衣人說。

  可是現在他忽又改變了主意,他忽然發現這件事其中還有許多值得研究之處,所以他決定暫時什麼話都不說。

  薛衣人並沒有堅持挽留他,只和他訂下了後會之期,然後親自送他到門口,目送著他遠去。

  薛寶寶卻躲在門後吃吃的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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