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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進退維艱

  只因人人都知道施老莊主固然有季常之癖,少莊主施傳宗更是畏妻如虎。

  其實這也不能怪施傳宗沒有男子氣概,只能怪他娶的媳婦,來頭實在太大,花金弓雖然勇悍潑辣,但也惹不起她這門親家。

  江湖中簡直沒有人能惹得起她這門親家,只因她的親家就是號稱「天下第一劍客」的大俠薛衣人。

  薛衣人少年時以「血衣人」之名闖蕩江湖時,快意恩仇,殺人如草芥,中年後雖已火氣消磨,退隱林下,但一柄劍卻更練得出神入化,據說四十年來,從無一人能在他劍下走過十招。

  而薛衣人也正是左輕侯的生冤家活對頭。

  夜色深沉,施家莊內的燈火也陰暗得很。

  ***

  後園中花木都已凋落,秋意肅殺,晚風蕭索,就連那一叢黃菊,在幽幽的月色中也弄不起舞姿。

  楚留香的心情也沉重得很。

  他的輕功雖獨步天下,但到了這裏,還是不敢絲毫大意,正隱身在一株梧桐樹上,不知該如何下手。

  突聽秋風中隱隱傳來一陣啜泣聲,他身子立刻躍起,飛燕般掠了過去,在夜色中宛如一隻巨大的蝙蝠。

  竹林中有幾間精緻的小屋,一燈如豆,滿窗昏黃,那悲痛的啜泣聲,顯然就是從屋裏傳出來的。

  屋角裏放著張床,床旁邊有個雕花的紫檀木妝台,妝台旁邊有個花架,晚風入窗,花架上香煙繚繞,又一絲絲消失在晚風裏。

  床上仰臥著一個女子,卻有個滿頭銀髮如絲的老婦人,正跪在床邊悲痛的啼哭著,彷彿還在呢喃:「茵兒,茵兒,你怎麼能死?怎麼能死……」

  楚留香只瞧了一眼,便機伶伶打了個寒噤。

  施家的大姑娘果然死了,她閨房中的陳設果然和「那少女」所說的完全一樣,而且她身上穿著的,也赫然正是一件水紅色的織錦緞衣裳,上面也赫然繡了幾隻栩栩如生的紫鳳凰。

  但她的屍身為何還未裝殮?此刻跪在床邊哀悼的又是誰呢?楚留香知道這老婦人絕不是花金弓。

  那麼,她難道就是「那少女」所說的梁媽?

  只見那老婦人哭著哭著,頭漸漸低了下去,伏到床上,像是因為悲痛過度,竟在不知不覺間睡著了。

  水紅色的織錦緞,襯著她滿頭蒼蒼白髮,一縷縷輕煙,飄過了掛著紫絨簾子的窗子……

  遠處有零落的更鼓聲傳來,已是四更了。

  楚留香心裏也不禁泛起一種淒涼之意,又覺得有點寒索索的,甚至連那縹緲四散的香氣中,都彷彿帶著種詭秘恐怖的死亡氣息!

  他隱身在窗外的黑暗中,木立了半晌,見到床邊的老婦人鼻息漸漸沉重,似已真的睡著了,他這才輕輕穿窗入屋,腳步甚至比窗外的秋風還輕,就算那老婦人沒有睡著,也絕不會聽得到。

  床上的少女面如蠟色,形色枯槁,已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了,死前想必已和病魔掙扎了很久。

  這少女眉目雖和左明珠絕沒有絲毫相似之處,但依稀猶可看出她生前必定也是個美人。

  而現在,死亡非但已奪去了她的生命,也奪去了她的美麗,死亡全不懂憐惜,絕不會為任何人留下什麼。

  楚留香站在那老婦人身後,望著床上少女的屍身,望著她衣裳上那隻鳳凰,想到「那少女」說的話,掌心忽然沁出冷汗。

  他趕快轉過身,拿起了妝台上一盒花粉,只見盒底印著一方小小的朱印,上面寫的赫然正是:「京都寶香齋」。拿著這盒花粉,楚留香只覺全身的汗毛都一根根豎了起來,手上的冷汗已滲入了紙盒。

  突聽那老婦人嘶聲喊道:「你們搶走了我的茵兒,還我的茵兒來。」

  楚留香的手一震,花粉盒已掉了下去。

  只見那老婦人一雙已乾癟了的手,緊緊抓著死屍身上穿的紅緞衣服,過了半晌,又漸漸放鬆。

  她枯黃的脖子上冒出了一粒粒冷汗,但頭又伏在床上,喘息又漸漸平靜,又漸漸睡著了。

  楚留香這一生中,也不知遇見過多少驚險可怖的事,但卻從來也沒有被嚇得如此厲害。

  他自然不是怕這老婦人,也不是怕床上的死屍,嚴格說來,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怕的是什麼。

  他只覺這屋子裏充滿了一種陰森詭秘的鬼氣,像是隨時都可能有令人不可抗拒、也無法思議的事發生一樣。

  「借屍還魂」這種事他本來也絕不會相信,可是現在,所有的證據都在他眼前,他已無法不信。

  一陣風吹過,捲起了紫絨窗簾,窗簾裏就像有個可怕的幽靈要乘勢飛撲而起,令人恨不得立刻就離開這屋子,走得越遠越好。

  楚留香在衣服上擦乾了手掌,拾起了地上的花粉。

  他一定要將這盒粉帶回去,讓左輕侯自己判斷,否則,他真不知該如何向左輕侯解釋。

  這件事根本就無法解釋。

  但是他的腰剛彎下去,就發現了一雙繡鞋。

  楚留香這一生,也不知見過多少雙繡鞋了,他見過各式各樣的繡鞋,穿在各式各樣的女人腳上。他從來不曾想到一雙繡鞋也會令他吃驚。

  但現在他的確吃了一驚。

  這雙繡鞋就像突然自地下的鬼獄中冒出來的。

  嚴格說來,他並沒有看到一雙鞋子,只不過看到一雙鞋尖,鞋尖很纖巧,綠色的鞋尖,看來就像是一雙新發的春筍。

  鞋子的其他部分,都被一雙水蔥色灑腳褲管蓋住了,灑腳褲上還繡著金邊,繡得很精緻。

  這本是一雙很美的繡鞋,一條很美的褲子,但也不知為什麼,楚留香竟不由自主想到,這雙腳上面會不會沒有頭?

  他忍不住要往上瞧,但還沒有瞧見,就聽到一人冷冷道:「就這樣蹲著,莫要動,你全身上下無論何處只要移動了半寸,我立刻就打爛你的頭。」

  這無疑是女人在說話,聲音又冷、又硬。

  絲毫也沒有女人那種溫柔悠美之意,只聽她的聲音,就知道這種女人若說要打爛一個人的頭,她就一定能做得到,而且絕不會只打爛半個。

  楚留香沒有動。

  在女人面前,他從不做不必要的冒險。

  何況,這也許並不是個女人,而是個女鬼。

  這聲音道:「你是誰,偷偷摸摸的在這裏幹什麼?快老老實實說出來,但記著,我只要你的嘴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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