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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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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煙繚繞中,有個白髮蒼蒼的老人正靜坐在那裡。 他清臞的面容,看來似乎很憔悴、很疲倦,目光更是說不出的呆滯,看來幾乎已全無生氣。 他整個人似乎已只剩下一副軀殼,沒有靈魂,也沒有生趣,他活著只不過是為了等死而已。 但他的面前,卻有一柄光彩奪目的劍。 劍身沉碧,如一泓秋水,旁邊的劍鞘上雖然綴滿了珍貴的寶石,但在劍光映照下,已失盡顏色。 這老人只是癡癡的瞧著這柄劍,動也不動。他生命的光彩,似乎全只靠著這柄劍才能延續。 這難道就是年輕時叱吒風雲的天下第一劍客李觀魚嗎? 楚留香和胡鐵花不覺已怔在那裡,心裡既是驚奇,又是傷感——這麼強的人,生命竟也如此脆弱。 那麼,生命的本身,豈非就是個悲劇? 最令楚留香吃驚的,自然還是蘇蓉蓉她們並不在這裡,他忍不住想問,但李玉函夫婦已走上前去。 兩人一齊躬身行禮,李玉函道:「孩兒有兩位好友,不遠千里而來,為的就是想見你老人家一面,所以孩兒就將他們帶到這裡來了。」 老人並沒有抬頭,甚至連目光都沒有移動。 李玉函道:「孩兒這兩位朋友,你老人家也時常提起的,這位就是名滿天下的楚香帥,這位就是和楚香帥齊名的花蝴蝶。」 老人這才抬起頭望了一眼,但目中仍是一片癡迷茫然,也不知是否聽懂了李玉函的話。 楚留香和胡鐵花黯然唏噓,都不知該說什麼。 李玉函這才轉過身,賠笑著道:「家父近年來耳目也有些失聰,不周之處,還望兩位恕罪。」 楚留香道:「不敢。」 胡鐵花立刻接著道:「晚輩等也不敢再打擾前輩了,還是告退吧!」 他們雖然急著想見蘇蓉蓉,急著想將李玉函夫婦拉到一邊去問個究竟,卻又不忍在這垂死的老人面前說什麼失禮的話來,敬老尊賢,正是江湖俠義道的規矩,這種規矩楚留香是絕不會破壞的。 老人的嘴唇忽然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卻發不出聲音來,他臉上的肌肉像是已全都麻木。 「家父終年寂寞,難得有人過訪,兩位既然來了,又不肯多坐片刻,是以家父又覺得遺憾得很。」 楚留香和胡鐵花對望了一眼,只有坐了下來。 他們雖然有力搏萬軍的勇氣,笑傲王侯的膽色,但在這垂暮將死的老人面前,卻只有俯首聽命。 李玉函展顏笑道:「兩位如此仁厚,家父必定感激得很。」 老人的嘴又動了動,神情彷彿有些悲哀,有些焦急。 李玉函皺眉道:「家父不知是否有什麼話要對兩位說——」他一面說話,一面已走到老人面前,俯首在老人嘴邊。 楚留香既聽不到老人的語聲,也看不到老人的嘴,只能看到李玉函在不停的點首,不住恭聲道:「是——是——孩兒明白。」 他回過頭來時,面上也滿是沉痛之色,卻勉強笑道:「多年以來,家父只有一件心願未了,今日兩位恰巧來了,正可為家父了此心願,只看兩位是否肯出手相助了。」 楚留香沉住了氣,微笑道:「不知前輩有何心願未了?晚輩等若能效力,敢不從命。」 李玉函大喜道:「既是如此,小弟就先代家父向兩位謝過了。」 胡鐵花忍不住道:「但這也還是要看看前輩究竟有什麼心願?我們是否有能夠效力之處?」 李玉函笑了笑,道:「這道理小弟自然明白。」 胡鐵花也打了個哈哈,道:「我自然知道前輩絕不至於強人所難的。」 李玉函似乎全未聽出他的言下之意,緩緩道:「家父以劍成名,也視劍如命,只要和劍有關係的事物,他老人家都很有興趣,是以他老人家不但將古往今來有名望的劍譜,全都設法找來研究過,而且還仔細研究過所有成名劍客的淵源歷史,以及他們生平所有的重要戰役。」 楚留香瞧了那老人一眼,暗暗忖道:「別人只知道十載寒窗,磨穿鐵硯,金榜題名得來非易,卻不知一個劍客若要成名,所下的功夫只怕更艱苦十倍,而他們不但要犧牲功名富貴,還要忍受別人不能忍受的寂寞,但得到的又是什麼呢?只不過是江湖中數十年虛名而已。」 李玉函已接著道:「家父苦心研究數十年,劍法固然得到很大的進益,卻也發現幾件很奇怪、又很有趣的事。」 胡鐵花本來雖然步步為營,此刻卻已聽得入神,忍不住問道:「什麼事?」 李玉函道:「家父發現自古以來最負盛名的幾套劍法,並不是最巧妙的那幾套劍法,這就是他老人家認為最奇怪的一件事。」 胡鐵花皺眉道:「這——這意思我還是不太懂。」 李玉函道:「譬如說,魔教中的『萬妙無方,懾魂大九式』,招中有招,變化無窮,竟可演變為七百二十九招,若論其出手之奇詭飄忽,招式之精妙周密,委實遠在武當派的『兩儀劍法』之上。」 胡鐵花道:「不錯,我也聽說過這魔教秘劍的厲害,據說直到今日為止,天下還沒有一個人能接滿他七百二十九招的。」 李玉函道:「莫說無人能接滿他七百二十九招,甚至連能夠接住他前七式的人都很少,但數百年來,江湖中人只知道武當『兩儀劍法』天下無雙,無可比擬,『萬妙無方,懾魂大九式』,卻連名字都已很少有人知道。」 胡鐵花沉吟道:「這也許是因為江湖中見過這套劍法的人並不多。」 李玉函道:「見過這套劍法的人雖不多,見過『兩儀劍法』的人又有多少呢?武當門下一向擇徒最嚴,當年最盛時也未超過八十一個,而且這八十一位武當弟子,也並非每個人都練過『兩儀劍法』的。」 胡鐵花道:「不錯,我也知道這『兩儀劍法』一定要經掌教真人親自傳授,是以武當子弟真能得到『兩儀』真傳的,最多也只不過十之三四而已。」 李玉函道:「但魔教卻一向善門大開,而且一入門就能練劍,武當門下極少出山,魔教子弟卻在江湖中橫衝直闖,是以無論怎麼說?見過這『懾魂大九式』的人,至少也要比見過『兩儀劍法』的人多幾倍,但『懾魂大九式』卻遠不及『兩儀劍法』著名,這是為什麼?」 胡鐵花情不自禁,又摸了摸鼻子,喃喃道:「這倒的確是件怪事。」 李玉函笑了笑道:「這確是件怪事,家父卻也想通了。」 胡鐵花忽然大聲道:「我也明白了。」 李玉函道:「請教。」 胡鐵花道:「就因為這『萬妙無方,懾魂大九式』,劍法太奇奧精妙,是以學的人多,能學精的卻很少,他們劍法尚未學精,就在江湖中橫衝直闖,一定難免到處碰壁,所以別人也就會認為他們的劍法並不高明了。」 李玉函微笑道:「這雖然也有道理,但卻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胡鐵花道:「哦!那麼最主要的原因是什麼呢?」 李玉函道:「只因劍是死的,人卻是活的,一定要使劍的人能將劍法活用,才能顯得出那劍法的精妙。」 胡鐵花道:「我方才說的,豈非就是這意思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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