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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戴獨行歎道:「本幫弟子鶉衣結髮,為的本是隱入紅塵,做事也較方便些,誰知近年來情勢竟變了,江湖中人見到要飯的,反而覺得分外扎眼,是以現在以要飯的姿態行走江湖,非但得不到方便,反而會惹麻煩。」

  胡鐵花道:「不錯,久聞前輩嫉惡如仇,最喜歡打抱不平,是以常年遊蹤不定,甚至遠去窮荒,就為的是要看一看人間有什麼不平之事,假如有人能看得出前輩的身份,前輩只怕就連一件不平之事也看不到了。」

  他笑著接道:「因為有膽子敢在『萬里獨行』眼前做壞事的人,天下還沒有幾個,方纔那畫眉鳥若知道賣餛飩麵的就是『萬里獨行』,只怕也早已溜之大吉。」

  戴獨行微微一笑,又歎息著道:「老朽遠遊南荒歸來,便聽得本幫所發生的不幸之事,若非楚香帥仗義援手,本幫數十年的聲名便難免要毀在那叛徒手中。」

  胡鐵花笑道:「楚留香也正和前輩一樣,是天生好管閒事的脾氣。」

  戴獨行含笑道:「老朽也早已久聞胡大俠與楚香帥是過命的交情,是以方才聽那畫眉鳥說出「花蝴蝶」三字,這閒事更是非管不可的了。」

  胡鐵花目光閃動,忽然問道:「前輩久走江湖,可曾聽說過畫眉鳥的來歷嗎?」

  戴獨行道:「這也正是老朽覺得奇怪之處,看那畫眉鳥的輕功,雖不能與楚香帥相提並論,但在江湖中,已可說是一等一的身手,本應在武林中享有大名,但『畫眉鳥』這名字,老朽偏偏又從未聽說過。」

  胡鐵花皺起了眉,道:「這人難道只是個初出道的人物?但看他行事之老辣周到,卻又絕不像是個雛兒呀!」

  戴獨行道:「依老朽看來,此人只怕是個久已成名的江湖老手改扮的。『畫眉鳥』這三個字,只不過是他的化名,而且此人說不定還是胡大俠的相識,是以才不願被胡大俠看到他的本來面目。」

  胡鐵花道:「我也早已想到這一點了,所以才逼他將蒙面的黑巾掀起來,但我卻又實在想不出我的朋友中有這麼一個人。」

  戴獨行道:「還有一點,老朽也覺得很奇怪!」

  胡鐵花道:「噢!」

  戴獨行道:「此人既無害胡大俠之意,為何要引胡大俠來追他呢?」

  胡鐵花怔了怔,忽然覺得全身都涼了,不禁失聲道:「不好,這只怕是他的調虎離山之計!」

  戴獨行動容道:「什麼調虎離山之計?」

  胡鐵花已來不及回答他這句話,連招呼都未打,就飛也似的走了,只因他已想到楚留香此刻處境之危險。

  只不過,他現在才想到,已經太遲了。

  窗子沒有關,貓已死了,一陣寒風捲入了窗戶,捲起了桌上的紙條,吹熄了燈。

  這屋子有燈光時已是那麼黯淡淒涼,此刻驟然黑暗下來,就更顯得說不出的悲慘蕭索。

  鄰院隱約有歌聲傳來,唱的彷彿是李後主的詞曲。

  作客異鄉,投宿逆旅,在這冷清清的雨夜裡,喝一杯淡淡的竹葉青,聽聽抱琵琶的歌妓唱兩曲動人的小調,本是人生難得幾回享受。

  可是她們為什麼偏偏要唱李後主的詞呢?

  難道這些人前強笑,背人彈淚的女孩子,要將心裡的哀怨,藉這亡國之主的淒婉之詞唱出來嗎?

  楚留香就和桌上的死貓一樣,躺在床上動也不動。他此刻的遭遇,是否也和那絕世才人,末路王孫有幾分相似呢?

  就在這時,突有一條人影掠到窗前。

  這人也穿著一件極緊身的黑衣,臉上也有黑巾蒙面,行動之間,就如狸貓般輕捷無聲。

  他背上以十字帶綁著個劍鞘,長劍卻早已抽了出來,隱在肘後,一反手,劍鋒便可取人咽喉。

  但他並沒有掠入窗戶,只是伏在窗下,靜靜傾聽。

  只聽楚留香的呼吸聲有時微弱,有時沉重,微弱時如游絲將斷,沉重時卻又有如牛喘。

  這黑衣人聽了半晌,一雙炯炯有光的眼睛裡,露出滿意之色,他已聽出楚留香的病勢非但沒減輕,反而更重了。

  但他還是沒有急著掠入窗戶,先在窗外伸臂作勢,「唰」的刺出一劍,長劍劈空,風聲刺耳。

  若在平時,楚留香必定早已警覺。

  但現在,他卻連一點反應也沒有。

  黑衣人這才長身而起,他身材看來比方纔那黑衣人「畫眉鳥」高得多,也壯得多,但輕功卻似差了一籌。

  所以他特別謹慎,分外小心,並沒有一掠而入,卻用手一按窗台,藉著這一按之力竄了進去。

  屋子裡黑暗得幾乎伸手不見五指,這黑衣人宛如已和黑暗融為一體,就算站在窗外,也瞧不見他的身形。

  他站在黑暗中又靜靜等了半晌,床上的楚留香呼吸還是極不規則,甚至已可說是奄奄一息。

  黑衣人這才一步步向床前走了過去。

  他腳步極輕、極穩,可是外面的路很濕,他鞋底也難免沾上了水,走了兩步,忽然發出「吱」的一響。

  這聲音雖然極輕微,但在此時此地聽起來,卻實在比生了銹的刀劍摩擦還要刺耳得多。

  楚留香似乎被驚醒,竟在床上動了動。

  黑衣人整個人都凍結住了,連呼吸都不敢呼吸。

  楚留香卻只不過翻了個身,反而面朝著牆。黑衣人暗中鬆了口氣,又等了半晌,忽然一個箭步竄到床前。

  他掌中劍已毒蛇般,向楚留香刺了出去。

  胡鐵花一面狂奔,一面不停的罵著自己,楚留香此番若被人暗算,他就算能活下去,也沒有臉見人了。

  他只望背生雙翅,一下子能飛回去。

  可是,忽然間,他又停住了腳。

  他忽然發現自己找不出回那客棧的路了。

  方纔那畫眉鳥引著他東折西轉,他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什麼地方,也完全分辨不出方向。

  在這黑漆漆的雨夜裡,在這陌生的城市中,每條街看來都差不多,每間屋子看來都幾乎完全一樣。

  他想拍開一家人的門,問問路,但忽又發現自己竟連那客棧的名字都已忘記,要問路都無從問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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