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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於是他所有的往事,都在他這冷若堅冰似的面孔後面,凝結成一小塊像鑽石般的東西,隱藏在他腦海深處,除了他自己之外,誰也無法探測出這份寶藏,而對蕭凌的懷念,卻只不過僅是他腦海中這塊鑽石上新近才添上去的一塊冰角罷了。

  棋兒暗暗嘆息著,像想說什麼話,卻又止住了,等到古濁飄英挺瀟灑的背影被那玲瓏剔透的假山完全掩住,他又從側門裏走了出去。

  他沒有坐車,也沒有騎馬,走得卻極快,他那樣機警俏皮、天真活潑的面孔上,此刻卻像是蒙上了一層深思之色,也不知在想著什麼。

  走了半晌,到了一個氣派甚大的宅子門口,這正是玉劍蕭凌在此宿過一晚的地方,像以前一樣,這房子此刻仍然重門深鎖,門前竟蒙上了灰,像是很久以來,這房子都沒有人進出過。

  棋兒用力拍著門環。

  又等了一會兒,那兩扇厚重的大門才呀的一聲開了一線,開門的還是那曾為玉劍蕭凌開過兩次門的老頭子,低沉地問道:「誰呀?來幹什麼——」

  但等到他那生滿白髮的頭,從那兩扇沉重的木板門裏伸出半個,看清了叫門的人是誰的時候,他那乾枯的臉上,才出現笑容,道:「原來是你,快進來,外面冷得很。」右手毫不費事地就拉開了那扇沉重的門。

  但他為什麼用一隻手來開門呢?原來他左肩以下,就只剩下一隻空蕩蕩的袖子,左臂竟齊肩斷去了,他慈詳而親切地撫著棋兒的頭,道:「你怎麼好久沒有來看你爺爺了,這兒天氣冷,你可要小心呀!別受了涼,唉——」

  這獨臂的老人長嘆了一聲,道:「你要知道,我們夏家就只靠你傳宗接代了——」他又長嘆著,拍著棋兒的頭道:「公子呢?這些日子來可好?」

  棋兒眼眶紅紅的,隨著這老人走到屋子裏,屋子裏生著大火爐,暖和得很,然而棋兒卻更難受了,因為他爺爺從來冬天不燒火爐的,此刻燒起火爐來,顯然不就是他老人家的身體更壞了些?

  他依偎在這老人身側,半晌,才說道:「爺爺,公子叫我來告訴你老人家一聲,說是今天晚上請您老人家到他那裏去一趟。」

  老人「哦」了一聲,低頭沉思了一會兒,眼中突然露出光彩,像是自語般說道:「好了,好了,我老頭子總算有了替公子效力的機會,那麼,縱然我死了也可以瞑目了。」

  他目光慈愛地落到他的愛孫身上,緩緩道:「孩子,你可不要忘記,我們兩人這條命,都是公子救回來的,若沒有公子,不但我們這一老一少早就骨頭都涼透了,你爹爹、你媽媽的大仇,又叫誰替我們報去?唉,爺爺現在想起來,那一天的事還好像就在眼前。」

  他感慨地一頓,又撫著棋兒的頭,說道:「孩子,你真要好好地用功,公子那一身功夫你只要學上一成,就可終生受用不盡了,我們的仇人雖已被公子殺了,仇也替我們報了,但爺爺總想你將來能強爺勝祖,在武林中替姓夏的露露臉。」

  棋兒靠在他爺爺的懷裏,兩年多以前那一段血淋淋的往事,也在他小小的腦海裏,留下一個極其深刻而鮮明的印象。

  他眼淚流了下來,因為就在那天,他們本來安適、溫暖的家,被拆散了,他的爹爹和媽媽都喪命在仇人的手裏。

  那天晚上,天上有許多星星,天氣又熱,他們全家都坐在院子裏,爺爺指著天上的星星,告訴棋兒,哪裏是南箕,哪裏是北斗,走江湖的人,一定要認識這些星星,因為靠著這些,夜晚才能辨得出方向,棋兒記住了,爺爺笑了。

  然而爺爺的笑聲還沒有完,牆上、屋頂上,突然出現了十幾條黑影,爹爹、媽媽和爺爺全都跳了起來,厲聲叱問著。

  原來這些黑影都是大強盜,因爺爺、爹爹以前保鏢的時候,得罪了他們,他們就趁爺爺和爹爹退隱的時候,來報仇了。

  這些黑影手裏都拿著兵刃跳了下來,就和爺爺、爹爹動上了手,他們雖然也被爺爺、爹爹、媽媽殺了三四個,但是他們人那麼多,爺爺、爹爹他們手裏又都沒有拿著兵刃。

  棋兒站在屋簷下面,希望爺爺能把他們打跑,但是一會兒不到,爹爹和媽媽竟同時被強盜殺了,爺爺的左臂也被強盜砍斷,但仍然強自支持著和他們動著手。

  棋兒急得快發昏了,大叫著跑了出去,卻被一個強盜回身一腳,將棋兒踢了個滾,一直快滾到牆邊上。

  那強盜提著刀,又趕了上來,一臉的獰笑,棋兒知道這是強盜斬草除根要殺自己,只得閉上眼睛,心想:「我死了能上天去找爹爹、媽媽去,你要是死了,一定被打下十八層地獄。」

  哪知卻聽得慘叫一聲,棋兒沒死,要殺棋兒的人卻突然死了。棋兒睜開眼睛來,四下一看,才知道院子裏突然多了一個人。

  這個人穿著長袍,袍子飄飄的,棋兒眼睛只花了幾花,那些大強盜們竟全都被這穿著長袍的人用重手法劈死了——棋兒想到這裏,眼睛已完全濕了,大而晶瑩的淚珠,沿著他那小而可愛的面頰流了下來,他感激地輕輕叫了聲:「公子」。

  因為他那救命的恩人,就是古濁飄。古濁飄不但救了他、救了他爺爺,還替他們報了仇,這已是夠使他感激終生了。

  那獨臂老人也沉思著,像是在思索著什麼。

  忽然他站了起來,緩緩走到另一間房子裏去,回頭道:「孩子,你也跟著來吧。」

  棋兒立刻跟著走了進去,那老人家走到他自己所住的那間屋子裏,又低下頭,站在床旁邊思忖了半晌,然後說道:「孩子,你把牆上掛著的那把刀拿下來。」

  棋兒目光四轉,牆角上果然掛著一把黃皮刀鞘,紫銅吞口的朴刀。

  雖然他在驚異著爺爺的用意,但他仍然輕靈地一縱身,掠到那邊,將高高掛在牆上的刀拿了下來。

  老人嚴峻的臉上,此刻為了他愛孫的輕功而微笑了一下,等到那孩子拿著刀走到他面前,他才緩緩伸出右掌,堅定地說:「快把爺爺的大拇指和中指削下來。」

  棋兒面色驟變,吃驚後退了一步,老人卻又厲聲喝叱道:「你聽到沒有,爺爺的話你敢不聽嗎?」

  然而他看到那孩子面上的表情,又不禁長嘆一聲,放緩了聲調,緩緩地說道:「孩子,我問你,這些日子來,你一直跟著公子,他可好嗎?」

  棋兒面頰上的淚珠,本未乾透,此刻重又濕潤了。

  他垂下了頭,可憐而委屈地說:「公子這些日子來,總是成天嘆著氣,脾氣也更壞了,一會兒發脾氣,一會兒又微笑著,抬頭望著天,想著心事。」

  他抬起頭,望著他爺爺,又道:「公子的心裏煩,棋兒也知道,可是爺爺……爺爺你……」

  他抽泣著,竟說不下去了,老人兩道幾乎已全白的眉毛,此時已皺到一處,嘆著氣道:「我們一家身受公子的大恩,怎麼報得清!」他眼中突然又現出奪人的神采,「大丈夫立身於世,講究的是恩怨分明,有仇不報,固然不好,但身受人家的大恩而不報,也就是個小人了,孩子,你願不願意你爺爺做個小人呢?」

  棋兒搖了搖頭,老人重新伸出右掌,堅定而沉重地說:「那麼,孩子,聽爺爺的話。」

  棋兒再抬起頭,望著他爺爺那已乾枯得不成人形的臉,但這一瞬間,他卻覺得他爺爺的臉是這世上最美麗的,因為這正是男子漢大丈夫的臉,這張臉並沒有因為蒼老、乾枯而衰退,反卻更值得受人崇敬了。

  於是他緩緩地,顫抖著,抽出了那柄刀,刀光一閃,使得這祖孫兩人蒙上了一層無比神聖的光榮。

  為著別人的事而殘傷自己的肢體,縱然是報恩,這種人也值得受人崇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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