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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第七回 金玉劫

  蕭凌矇矓中醒來,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側目一望窗外,東方才微微顯出一點魚肚白色,映得窗紙也泛起一片魚青。

  四周靜得很,她覺得自己出了一身大汗,人彷彿好了許多,就連日前自己眼皮上那種沉重的負擔,也像是消失了。

  她覺得有些口渴,這時當然不會有人侍候她,她只得試著掙扎,看是否能爬起來,這些天她的這種企圖也不知試了多少次了,但總覺得全身一絲氣力也沒有,總是爬不起來。

  哪知她此刻身子像是輕了不少,稍一掙扎,居然爬起來了,她說不出有多麼高興,也顧不得冷,從被中鑽了出來,看到床頭有件袍子,她就拿來穿了,套上鞋,她竟然走下了床。

  借著微光,她看到茶水放在靠門的小几上,於是就扶著牆,慢慢走過去,在萬籟無聲中,她突然聽到有人在說:「……玉劍蕭凌……古公子……殘金毒掌……」有些話她雖然聽不清楚,但這幾個名字,卻令她入耳驚心。

  這幾天來無時不在她心中糾結的一個問題,又倏然襲向她的心:「這究竟是什麼地方?我怎麼會到這裏來的?難道……難道這地方又和古濁飄有著什麼關係嗎?」她暗忖著。

  於是,那甚至在她暈迷的時候,仍在她芳心中縈繞的古濁飄的影子,那可愛、又可恨,令她沉醉、又令她痛苦的影子,就隨著日光投向她心上,也正像日光那樣的不可抗拒。

  她需要將自己心中糾結的問題打開來,突然間,她像是又增加了幾分力氣,走到了門口,悄然推開了門,走了出去。

  她的屋子外是間小廳,小廳的那邊就是程垓所睡的房子。

  蕭凌一腳跨進小廳,卻恰好有一人從另一扇門中走了進來,她一抬頭,晨光雖熹微,但就只一眼,她已認出這人是誰來。

  這人就是古濁飄,就是那被她恨過千百次,她愛過千百次的人,即使此處沒有一絲光線,她只要看到他一絲影子,就能認出他,即使影子都沒有,她也能感覺出他。

  剎那間,她心中情潮翻湧,不能自禁,久病小癒的身體,此刻又像是突然虛脫了,再也支援不住,眼前一黑,跌在地上。

  古濁飄一跨進小廳,當然也看到蕭凌,在這同一剎那裏,他心中是不是也在翻湧著和玉劍蕭凌共有的同樣情感呢?他嘴角的譏誚和面上的冷笑,在見到蕭凌後就消失了,變成另一種表情,卻是任何人也解釋不出的,像是自責,像是憐惜,像是不安,像是無情,卻又像是有情,但無論如何,這堅冷如石的古濁飄,總是動了情。

  蕭凌倒在地上,寬大的袍子散在地上,秀長的頭髮,半落在她那已被病魔折磨得蒼白瘦削的臉上,鞋子也落去一隻,露出她那潔白如玉小巧玲瓏的腳,使她看起來有種難言的美。

  古濁飄遲疑一下,這秀髮、這玉面、這小巧玲瓏的腳,這寬大袍子裏小巧玲瓏的胴體,都是他所熟悉的。

  他微微嘆息了一聲,臉上露出的憐憫之色,在此刻裏,掩住了他其他的各種情感。

  於是他走過去,溫柔地為她拂開亂髮,溫柔地抱起她那嬌小的身軀,緩緩走進房去,小心翼翼地將她放到床上。

  他不知道該留在這裏,抑或是離去,但他卻知道,無論他留在這裏抑或是離去,對他都是種痛苦。

  他不知自己是否瞭解自己,但這世界若還有一人瞭解他,那麼這人除了他自己之外,再無別人,因為若有人自己也不能十分清楚瞭解自己的時候,那麼這世人還有誰能瞭解他呢?對於玉劍蕭凌所給他的這分純真無邪,卻深入腑肺的情感,他也不知究竟該怎麼好,那麼,為什麼他自己不能解決自己的事呢?於是他不禁自憐地嘆息一聲。

  就在他這聲悠長的嘆息,消失在清晨冷而潮濕的空氣裏後,蕭凌的眼睛驀的張了開來,瘦了的她,眼睛更大了。

  兩人目光相觸,古濁飄微笑了一下,俯下身去,輕聲問道:「你好些了嗎?」

  這溫柔的問候,像是一柄利劍,直刺入蕭凌的心裏。她想起在雪地上和古濁飄的初遇,暖室中的淺酌,臥房裏的溫情,這一連串溫馨而美麗的回憶,已牢牢地編織在她的心裏。

  但她也不能忘記自己被摒於門外時的淒涼、失望、深入骨髓的痛苦,甚至這險些使她形銷骨立的病,都不也是為著他嗎?於是這一分愛和這一分恨,這兩種絕對不同,可卻有時又奇妙地發生著關連的情感,便在她心裏激烈的爭戰著,是愛呢?是恨呢?糾纏難解,連她自己也無法分解得開。

  她想回過頭來不去理他,但古濁飄的眼睛裏,卻生像是有著一種強大無比的力量,在吸引著她,使她的頭再也轉不過去。

  古濁飄微喟一聲,道:「你怎麼不理我?」

  伸手想去撫摸她的柔髮,但卻又中途停住,帶著幾許嘆息之意地微笑了一下:「你病好了,我高興得很。」

  這兩句話,像一隻無形的溫情之手,輕輕撫摸著她那已被情感折磨得千瘡百孔的心。

  嚶嚀一聲,她終於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那一分刻骨銘心的深情,投向古濁飄的懷裏,讓古濁飄那雙手抱著自己,抱著自己整個身軀,也抱著自己整個的心,她已經整個投向他了。

  良久,他們沉醉於似水柔情裏,渾然忘了世間其他的一切。

  帶著嬌喘,蕭凌問道:「那天你為什麼不等我,害得我——我知道,你有許多許多事騙我,我本來在那破房子裏,怎麼會跑到這裏來了?」

  古濁飄的目光,緩緩從蕭凌臉上移開,遠遠投向牆角,沉聲道:「凌妹,我有我的苦衷,終有一天你會諒解我的,現在我向你解釋也無用,唉——」

  他嘆息一聲,收回目光,又道:「以前的事,讓它過去不好嗎?現在我已在你身旁,你也用不著去想以前的事了。」

  說著這些話的時候,他臉上有一種煥然的光彩,使得蕭凌不可抗拒地接受了他的話。有些人與生俱來就帶有一種奇異的力量,使別人不由自主地相信他,古濁飄就屬於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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