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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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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金毒掌微微冷笑,眼看他倆的掌緣已堪堪擊中自己的胸膛,猛一吸氣,身形如弓,胸腹之處暴縮了幾達尺許,這種深湛的內家真氣的運用,的確是令人懾服的。 八步趕蟬程垓、金刀無敵黃公紹一掌走空,心中大駭,知道自家招數已用老,懸崖勒馬,變化招式,卻已無此功力了。 殘金毒掌右臂驀然如游魚般穿出,穿過金刀無敵的右掌,砰然一聲,擊在他的右脅上,黃公紹功力再高,此刻也絕無命在了。 八步趕蟬程垓大駭,努力收回擊出的右掌,左掌反揮,去削殘金毒掌的右臂,腳步倒轉,身形後退,卻是以進為退,但求保命。 但是他算盤打得雖精,卻嫌太遲了一些,他眼前一花,只覺得左右琵琶骨上被人輕輕點了一下,兩條手臂再也不聽使喚,虛軟地搭了下來,一隻金光燦然的手掌,赫然停留在自己面前五寸之處。 程垓名為「八步趕蟬」,輕功上自有獨到之處,但是他無論身形如何閃避,那隻金光燦然的手掌卻始終不即不離地停留在他鼻端前。 他心膽俱喪,在這險死之際,許多他許久不曾想過的事,忽然如錢塘之漲潮,湧入他心頭,他名負俠義,但一生中卻也幹了不少虧心之事,此刻想來,歷歷如在目前。 此時「死」對他說來,是罪有應得的,人之將死,非但其言也善,就連他的心情,也變得善良起來了。 他悄然閉上了眼睛,長嘆一聲,暗暗追悔著自己的生平,黯然等待著死亡的來臨。 良久,他腦海中自混沌又回復到清明,微微有風吹過,一個念頭驀然沖起,「我還沒死!」生存之念,猛又活躍,愴然睜開眼睛,面前空空蕩蕩,殘金毒掌卻早已不知去向。 就在這一刻裏,他由生而死,自死又生,心情卻變得迥然不同了。 他踉蹌地走了兩步,環顧房間的四周,渺無人影,就連臥病在床,輾轉呻吟的玉劍蕭凌,此刻也是人去床空,芳蹤又渺。 他再次長嘆著,胸中的雄心壯志早已消磨得乾乾淨淨,就連他方才心中所存的那一分愧怍,以及那一分囚著愧怍而生的,想對他所抱歉的人們作一補償的心情,此刻也已消失了。 他暗自思索:「現在我唯一該走的路,就是隱姓埋名,抱頭一忍,唉,憑我這一點淺薄的武功,還有什麼資格在武林中爭勝?」 悄然走出房門,猛一抬頭,門邊屋角的蛛網,被風一吹,絲絲斷落。 他自憐地想著:「我和這蜘蛛又有什麼兩樣,經不起風雨的考驗。」一時竟愣住了。 須知八步趕蟬程垓一生甚少遇見敵人,他再也想不到一遇見真正強敵,自己竟然是那麼不濟事,舉手投足間就被人家制得服服貼貼了。 於是他開始想到自己以前的成功,並非由於自身的武功,而僅僅是因著他所遇到的人比自己更不濟事而已,心中不禁難過,自信、自傲之心頓失,代之而起的卻只有自卑、自棄的感覺了。 他出神地仰視著,心中感慨萬千,竟沒有向前再走一步。 眼角瞬處,被風吹斷蛛網的蜘蛛,卻絲毫未因這一挫折而喪失鬥志,腳爪爬動間,又蹣跚地在屋角再結著蛛網。 又有風吹過,剛結起的蛛網斷裂。 那蜘蛛依然無動於衷,辛苦地再結,辛苦地和自然惡鬥。 八步趕蟬心境豁然開朗:「蜘蛛都如此,難道我連這蜘蛛還不如嗎?」他暗忖,生氣猛又活潑潑地在心中充塞著。 「這世上還有許多事,是我該做的呀!」他大踏步走出去,「我欠了人家的,我也該去一一補償,埋頭一走,豈是大丈夫行徑?」 他以拳擊掌,慷慨低語,覺得自己的兩條手臂仍然是真力充沛,突然想起方才兩臂無力的情景,心中卻又暗暗感激殘金毒掌的手下留情,不然自己的兩條手臂,怕早已廢了。 他暗暗念著:「當今之世,武林中真正感激殘金毒掌的,恐怕除了我之外,再也不會有第二個人了。」 他逃命而來,此刻走出去的時候卻是心安理得的,門前有兩道足跡,雪地中宛然分明,他幽然暗忖:「我一出此屋,真可算是兩世為人了。」突然想起和他一塊逃命的金刀無敵黃公紹,心中一陣歉然,原來他方才情感的激動過巨,竟將黃公紹忘了。 他猛一回頭,再往裏衝,房間裏的右側蜷伏著一個屍體,頭髮斑白,不是金刀無敵黃公紹是誰?望著這屍身,八步趕蟬程垓不覺油然而生兔死狐悲之感。 他正獨自出神之際,突然房外傳來一個清朗的口音:「可惜!可惜!這大好房間,卻被如此荒廢了。」聲音清越。 程垓暗道:「這人是誰?聲音好熟。」轉念又忖道:「此地荒僻,怎會有人來?」 只聽那人又咦了一聲,說:「棋兒,你看這足跡象是新的,難道屋子裏還有人居住嗎?」 另一孩童口音道:「我進去看看。」 八步趕蟬程垓暗叫要糟,在這荒屋之中,身邊還有個死屍,被人見了豈非非奸即盜,有理由也無法講清了?他忙俯身,想抱起金刀無敵黃公紹的屍身一走了之。 哪知屋門一響,已有一人走了進來,看到八步趕蟬,身體往後一縮,像是吃了一驚,但臉上卻又無吃驚的神色。 八步趕蟬回頭,看到進來的人只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孩子,生得眉清目秀,兩隻大眼睛一眨一眨的,正望著自己。 饒他是幾十年的老江湖,但此刻也不知道該如何應付這場面。 那幼童咳了一聲,回頭高聲叫道:「相公,快進來呀,屋子裏有個死人。」 八步趕蟬心中一動,暗忖:「這小孩倒奇怪得緊,看到死人,一點也不怕,還叫起來。」 他經驗多豐,眼珠一轉,已覺得這事頗有蹊蹺。 門外又有腳步聲,仍是那清朗的口音說道:「真的嗎?」 隨著話聲,緩緩踱進一人來,華衣輕裘,豐神如玉,八步趕蟬程垓一聲驚呼,脫口而道:「原來是你!」 原來進來的這人,正是堂堂相國公子,行蹤詭秘的古濁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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