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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這兩句話不但字句一樣,而且在同一剎那間發出,但語氣的含意,卻是大不相同,柳鶴亭是懷疑的詢問,梅三思卻是驚詫的答覆。

  陶純純面帶微笑,伸出素手,輕輕搭在一叢垂下的枝葉上,輕輕地道:「你讓他說下去,然後我再告訴你。」

  她的這句話,只是單獨對柳鶴亭的答覆。

  她那一雙明亮的秋波,也在深深對著柳鶴亭凝視。

  梅三思左右看了兩眼,突地笑道:「我在對你們說話,你們的眼睛怎麼不望著我?」

  柳鶴亭、陶純純相對一笑,紅生雙頰。

  梅三思哈哈笑道:「那李老三等了許久,直到天黑,獵戶還不回來,忍不住將那婦人的穴道解開,令她為自己整治食物,又令她坐在自己身上陪酒,那婦人不敢反抗,只得隨他調笑,只是眼睛也不願望著他罷了。」

  柳鶴亭、陶純純一齊板著面孔,卻又終於忍不住,綻開一絲歡顏的笑容。

  哪知梅三思幽了人家一默之後,笑聲竟突地一頓,伸手一捋虯髯,沉聲道:「哪知就在此刻,那獵戶突然地回來了,李勝軍雖然自恃身份,從未將這獵戶放在心上,但到底做賊心虛,還是不免吃了一驚,一把將那婦人推開,那婦人滿心羞愧悲苦,大哭著跑到她丈夫身側。」

  柳鶴亭伸出鐵拳,在自己膝蓋之上,重重擊了一拳,恨聲道:「我若是那獵戶,便是喪卻性命,也要和那淫賊拼上一拼!」

  陶純純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眼,梅三思長歎道:「我若是那獵戶,只怕當時就要過去在那淫賊的喉嚨上咬兩口,但——柳兄弟,你可知道當時那獵戶是怎麼做的?」

  柳鶴亭搖了搖頭,陶純純秋波一轉,梅三思歎道:「他竟也將自己的妻子推開,而且怒罵道:『叫你好生待客,你這般哭哭啼啼地幹甚麼,還不趕快過去陪酒!』一面怒罵,一面還在他妻子面上,啪啪打了兩掌……冷『哼』數聲,憤然住口。」

  柳鶴亭劍眉微軒,心中為之暗歎一聲,對那獵戶既是憐憫,卻又不禁惱怒於他的無恥。

  陶純純鼻中「嗤」地一聲冷嘲,冷笑著道:「大丈夫生而不能保護妻子,真不如死了算了。」

  柳鶴亭緩緩歎道:「我真不知道,為何有些人將生死之事,看得那般嚴重。」

  梅三思目中一陣黯然,口中淒然低誦了兩聲:「蓉兒,蓉兒……」突地轉口接道:「在當時那等情況之下,那獵戶的妻子是又驚、又怒、又悲、又苦,就連本待立時下手的李勝軍也不禁大為驚愕,那獵戶反而若無其事地哈哈笑著解釋自己遲歸的原因,原來他是想在冰雪中尋捕幾隻耐寒的野獸,來為那惡客李勝軍做新鮮的下酒之物!」

  柳鶴亭長歎一聲,緩緩道:「待客如此,那獵戶倒可算個慷慨的男子,只是……只是……」他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心中想說的話,而只是用一聲半帶憐憫半帶輕蔑的歎息代替了結束。

  只聽陶純純、梅三思同時冷哼一聲,梅三思道:「那李勝軍若是稍有人性,見到這種情況,心裏也該自知羞慚才對,哪知他生性本惡,在那山窟中的一段日子,更使他心理失了常態,他竟當著那獵戶說出姦污那婦人的事,為的只是想激怒那獵戶,再下手將之殺死!」

  柳鶴亭手掌一陣緊握,陶純純一雙清澈明亮的眸子裏,卻閃過一絲無法形容的光彩,她似乎對世事早已瞭解得太過,是以她此刻的目光之中,竟帶著一些對生活的厭倦和對人類的厭惡之意,口中輕輕問道:「那獵戶說了些甚麼?」

  梅三思嘿嘿冷笑了兩聲,擊掌道:「那獵戶非但不怒,反而哈哈大笑著道:『男子漢大丈夫何患無妻,像小的這樣的粗人,能交到閣下這樣的朋友才是難得已極。』說著又跑到後面去取了一樽酒,替李勝軍滿滿斟了一杯,又大笑著道:『閣下千萬不要在意,容小的再敬一杯。』」梅三思頓了一頓,接道:「那李勝軍雖然心狠手辣,但遇著這種人卻再無法下手,那獵戶又叫他的妻子過來勸酒,那婦人果然擦乾了淚,強顏歡笑地走了過來——」

  陶純純一手輕輕撫著鬢邊如雲的青絲,緩緩道:「於是李勝軍就將這杯酒喝了?」

  梅三思點了點頭,應聲道:「不錯,那李勝軍便將這杯酒吃了。」

  陶純純冷笑一聲,道:「他喝了這杯酒下去,只怕便已離死期不遠!」

  梅三思濃眉一揚,從青石上跳了起來,十分驚詫地脫口喊道:「你又怎會知道?你怎地甚麼事都知道?」

  陶純純輕輕一笑,道:「我不但知道這些,還知道那獵戶本來是一個無惡不作的江洋大盜,被仇家逼得無處容身,是以才躲到祁連山來!」

  梅三思面上的神色更是吃驚,接口道:「你難道早已知道了這個故事麼?但是……但是『天武神經』江湖中人知道的雖多,這故事知道的人卻少呀!」

  柳鶴亭目光轉處,不禁向陶純純投以詢問的一瞥。

  只聽陶純純含笑說道:「這故事我從未聽人說過,但是我方才在那邊聽了你的那番話,卻早已可以猜出來了!」

  她語聲微微一頓,又道:「試想嚴冬之際的祁連山,滿山冰封,哪裏會有甚麼野獸?即使有些狼狐之類,但在那種險峻的山地中,又豈是普通獵戶能夠捕捉得到的?再退一步來說,即使有普通獵戶住在那裏,生活定必十分窮困,又怎會有酒菜來招待客人?又怎會放心讓自己的妻子和個陌生客獨處在荒山之中,而自己跑去打獵?又怎會見了自己的妻子受人污辱,而面不改色,無動於衷?」

  她一面緩緩而言,柳鶴亭、梅三思一面不住頷首。

  說到這裏,她稍微歇了一下,便又接口道:「我由這些可疑之點推測,便斷定此人必定是個避仇的大盜,酒菜來源,自然不成問題,他那妻子也必定是他用不正當的手段得來,二人之間根本沒有甚麼情感,再加以他自家亦是陰險奸狡之徒,見了這等情況,惟恐自己不是李勝軍的敵手,是以再用言語將之穩住,若換了普通人,總有一些血性,在那種情況下,縱是卑鄙懦弱到了極點的懦夫,也是無法忍受的!」

  柳鶴亭暗歎一聲,只覺自己嬌妻的智慧,的確有著過人之處,但她表面看來,卻偏偏又是那麼天真,那麼單純,就生像是個甚麼事都不懂的純情少女。

  他又想起她在無意之中流露出的對貓狗之類小動物的殘忍,行事、言語之間的矛盾,和那一分可以將甚麼事都隱藏在心底的深沉……

  剎那之間,他對他新婚的嬌妻,竟突地生出一種畏懼之心,但是他卻又那樣深愛著她,是以他心念轉處,立刻便又命令自己不要再想下去,又不禁暗中嘲笑自己!

  「柳鶴亭呀柳鶴亭,你怎會生出如此可笑的想法?難道你對你自己新婚妻子的聰明才智,也會有嫉妒之心麼?」

  梅三思揚眉睜目,滿面俱是驚奇欽服之色,伸出巨大的手掌,一指面上隱泛笑容的柳鶴亭道:「柳兄弟,你當真是三生修來的福氣,竟能娶到這樣的新娘子,分析事理,竟比人家親眼看見,親耳聽到的還要清楚。那獵戶果然是個山居避仇的江洋大盜,叫做『雙首狐』胡居,狐有雙首,此人的兇狡奸猾,自然可想而知,那李勝軍一杯酒喝將下肚,果然便大叫一聲,當場暈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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