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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柳鶴亭但覺心頭一凜,此刻雖是光天化日,他雖也知道這碧衫老人不會是鬼,但見了這碧衫老人的神態,卻令人不由自主地自心底生出一股寒意,只見戚大器突地大喊一聲:「不得了!不得了!活鬼來了!快跑,快跑!」倏的一聲,身形掠到帳篷之後。

  碧衫老人冷笑一聲,陰惻惻地沉聲道:「你若在我『靈屍』谷鬼面前亂玩花樣,當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話聲未了,卻聽大叫之聲:「快跑,快跑!」又自篷後傳出,他只覺眼前一花,方才那灰袍白髮的老人此刻竟突地變成兩個,自篷後奔出,口中不住大喊:「不得了,快跑……」在帳篷前一轉,又奔入篷後。

  眾人方自一愣,灰袍老人又大喊著從篷後奔出,眾人眼前一花,此人竟已變成三個,亡命般轉了又轉,又奔入篷後。

  這碧衫老人,江湖人稱「靈屍」,他自己也取名叫做「谷鬼」,人家稱他活鬼,他非但不怒,反而沾沾自喜,當真是不喜為人,但願做鬼,平生行事,一舉一動,都儘量做出陰惻惻、冷森森的樣子,喜怒從不形於辭色,但此刻卻仍不禁神色一變,其餘之人更是面面相覷,群相失色!

  柳鶴亭心中暗笑,卻又不禁暗驚!暗奇!

  這些人先封退路,大舉而來,計劃周密,彷彿志在必得,但卻連此間主人是誰,都不知道,這當真是件怪事!

  卻見大呼大喊聲中,戚氏兄弟四人一齊自篷後奔出,突地呼喊之聲一頓,他四人竟在這「靈屍」谷鬼面前停了下來!

  「靈屍」谷鬼見這灰袍老人,瞬息之間,竟由一個變成四個,目光之中,不禁也微微露出驚怖之色。

  只見這灰袍老人一動不動地站在自己面前,面上既無笑容,亦不呼喊,竟變得神色木然,面目凝重,莊容說道:「你們有神有鬼,你知道我是誰嗎?我乃西天佛祖,大慈大悲,大智大勇,大神大通,文殊菩薩座下阿難尊者,只因偶動凡心,被謫人間,至今九百七十二年,還有二十八年,便要重返極樂,本尊者身外化身,具諸多無上降魔法力,呔——你這妖屍靈鬼,還不快快現形,磕頭乞命,也許本尊者念你修為不易,將你三魂七魄,留下一半,讓你重投人世,否則你便要化蟲化蟻,萬劫不復了!」他語聲緩慢,一字一句,說得鄭重非常,竟像是真的一樣。

  柳鶴亭心中暗笑,面上想笑,聽到後來,再也忍俊不住,只有回轉頭去,但卻又忍不住回過頭來,偷眼去望那「靈屍」谷鬼面上的表情。

  只見他呆呆地愣了半晌,面色越發陰森寒冷,雙掌微微一曲伸,滿身骨節格格作響,冷冷一笑,緩緩說道:「在我谷鬼面前說笑,莫非活得不耐煩了?」腳步移動,向戚氏兄弟走去,身形步法,看似僵直呆木,緩慢已極,但一雙利目之中碧光閃閃,本已陰森醜怪的面目之上,竟又隱隱泛出碧光,再加上他那慘綠衣衫,當真是只有三分像人,卻有七分似鬼。

  柳鶴亭確信這半鬼半人的怪物,必有一些奇特武功,見他此刻看來即將出手,劍眉微剔,便待出手,但心念微微一動,便又倏然止步。

  戚二氣哈哈一笑,道:「你這妖屍靈鬼,莫非還要找本尊者鬥法麼?」眼珠一轉,與他兄弟三人,打了個眼色,竟也緩緩走出,只見這兩人越來越近。

  「靈屍」谷鬼面目更見陰森,身形也更呆木。

  戚二氣卻笑得越發得意,幾乎連眼淚鼻涕都一起笑了出來。

  霎眼之間,兩人身形,已走得相距不及一丈,柳鶴亭雖未出手,卻已凝神而備,陶純純依偎身側,半帶驚恐,半帶嬌羞。

  突聽「靈屍」谷鬼長嘯一聲,雙臂一張,曲伸之間,兩隻瘦骨嶙峋,留著慘綠長甲,有如鬼爪一般的手掌,便已閃電般向戚二氣前胸、喉頭要害之處抓去!

  他身形呆木已極,但此番出招擊掌,不但快如閃電,而且指尖長甲微微顫動,竟似內家劍手掌中長劍所抖出的劍花。

  數十年前,武林中有一成名劍客古三花,每一出手,劍尖必定抖出三朵劍花,行走江湖數十年,就仗著這一手劍法,極少遇著敵人,當時武林中人暗中傳語,竟作諺道:「三花劍客,一劍三花,遇上眼花,頭也開花!」

  可見武林中人對這「三花劍客」劍法之推重!

  但此刻「靈屍」谷鬼十隻指甲,竟自一齊顫動,生像是十隻碧綠短劍,一齊抖出劍花,同時向戚二氣身上襲來。普通武林中人,遇著這等招式,縱不立即「頭暈眼花,腦袋開花」!只怕也無法招架。

  哪知戚二氣卻仍自仰天狂笑,就像是沒有看見這一招似的,眼見這「靈屍」谷鬼的兩隻鬼爪,已堪堪擊在他身上,他卻笑得前仰後合,全身亂顫,「靈屍」谷鬼明明已要抓在他身上的兩隻鬼爪,卻竟在他這大笑顫動之中,兩爪同時落空!

  「靈屍」谷鬼縱然武功極奇,交手經驗亦頗不少,但一生之中,幾曾見過這般奇異的身法?一抓落空,不禁微微一愣,哪知對方哈哈一笑,雙腿突地無影無蹤地踢將出來!「靈屍」谷鬼竟是無法招架,厲嘯一聲,刷地後退一丈,方自避開這一招兩腿,但掌心卻已驚出一掌冷汗!

  無論是誰,腳上力道,總比手上要大上數倍,常人推門,久推不開,心急情躁,大怒之下,必定會踢出一腳,卻往往會將久推不開的門戶應腳踢開,便是腳力大於手力之理。

  但武功中自古以來的絕頂高手,卻從未聞有以「腿法」成名武林的,只有以拳法、掌法或是兵刃招式,名傳天下,這一來自是因為腳總不如手掌靈便,再來卻是因為無論是誰,踢出一腳以前,肩頭必定會微微晃動一下,有如先跟別人打了個招呼,通知別人自己要踢出一腳一樣,對方只要武功不甚懸殊,焉有避不過這一腳之理!

  南派武功中的絕頂煞手「無影腿法」便是因為這一腿踢出之前,可以肩頭不動,讓人防不勝防,但雖然如此,還是難免有一些先兆,騙得過一般武林豪客,卻逃不過一流內家高手的目光,是以擅長這種腿法的武家,縱然聲名頗響,卻永遠無法與中原一流高手一較短長!

  而此刻這戚二氣大笑之中,全身本就在不住顫動,這一腳踢將出來,就宛如常人笑得開心,以致前仰後合,手舞足蹈時的情況一樣,哪有一絲一毫先兆?眾人俱是見多識廣的武林人物,但見了這般身法,卻也不禁一起相顧失色!

  柳鶴亭心中既是好笑,又覺驚佩,方才他想抓住戚大器的肩頭之際,便已領教過了這種離奇古怪的身法,是以他方才駐足不動,便也是因為想看看戚氏兄弟怪異的武功!

  只聽戚二氣哈哈笑道:「我還當你這妖屍靈鬼有多大神通,哪知如今老夫這一手『快活八式』僅只使出一式,你便已招架不住,哈哈,丟人呀丟人!喪氣呀喪氣!我看你不如死了算了,還在這裏現甚麼活醜!」

  「靈屍」谷鬼大驚之下,雖然避開這一腳,但心頭此刻猶在突突而跳,四顧左右山石之上,數百道目光,俱在望著自己,他雖被對方這種怪異身法所驚,但卻又怎會在自己這些門人弟子眼前丟人?目光一轉,又自陰惻惻地冷笑一聲,腳步一動,竟又像方才一式一樣地向戚二氣走去!

  他若是身法改變,還倒好些,他此番身法未變,柳鶴亭卻不禁暗中吃驚,知道他必有成竹在胸,甚或有制勝之道,戚氏兄弟武功雖怪異,但也只能在人猝不及防之下施展而已,別人若是已知道他們武功的身法,自便不會那般狼狽,何況他們雙臂已斷,與人對敵,無論如何,也得吃虧極大,一念至此,柳鶴亭再不遲疑,清叱一聲:「且慢!」

  身形微動之間,便已掠至戚二氣身前,就在他叱聲方自出口這剎那之間,「靈屍」谷鬼身後,已有人喝道:「谷兄且慢!」

  一條白衣人影,一掠而出,掠至「靈屍」身前,這一來情況大變,本是戚二氣與谷鬼面面相對,此刻卻變成柳鶴亭與這白衣人影面面相對了!

  柳鶴亭定睛望去,只見這白衣人影,方巾朱履,清癯頎長,正是方才當先踱過橋來的那中年文士,只見他微微一笑,道:「兄台年紀輕輕,身法驚人,在下雖非杜甫,卻最憐才,依在下所見,兄台如與此事無關,還是站遠些好!」

  柳鶴亭微笑抱拳道:「閣下好意,柳鶴亭心領,不知兄台高姓大名,可否見告?」

  中年文士仰天一笑,朗聲道:「兄台想必初出江湖,是以不識在下,在下便是『五柳書生』陶如明,亦是『花溪四如,騷人雅集』之長,不知兄台可曾聽過麼?」

  柳鶴亭微微一愣,暗道:「此人名字起得好奇怪,想不到武林幫派竟會起一個如此風雅的名字!」

  卻聽戚二氣又在身後哈哈笑道:「好酸呀好酸,好騷呀好騷!『五柳先生』陶淵明難道是你的祖宗麼?」

  陶如明面色一沉,柳鶴亭連忙含笑說道:「在下雖非此間主人,卻不知兄台可否將此番來意,告知在下?誰是誰非,自有公論,小弟不揣冒昧,卻極願為雙方作調人!」

  陶如明微微一笑,方待答話,他身後卻突地,響起一陣狂笑之聲,兩條黑影,閃電般掠將過來,一左一右,掠至柳鶴亭身前兩側。只見這兩人,一人身軀矮胖,手臂卻特長,雙手垂下,雖未過膝,卻已離膝不遠,另一人卻是身軀高大,滿面虯鬚,一眼望去,有如天神猛將,凜凜生威!

  這兩人身材容貌,雖然迥異,但裝束打扮,卻是一模一樣,遍體玄衣勁裝,頭繫黑巾,巾上黃羽,腰邊斜掛烏鱗箭壺,壺口微露黃翎黑箭,背後各各斜背一張巨弓,卻又是一黃一黑,黃的色如黃金,黑的有如玄玉,影映日光之下,不住閃閃生光。

  那虯鬚大漢笑聲有如洪鐘巨振,說起話來,亦是字字鏘然,朗聲說道:「朋友你這般說法,難道是想伸手架樑麼?好極好極!我黑穿雲倒要領教朋友你究竟有甚麼驚人手段,敢來管我『黃翎黑箭』的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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