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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仙子與羅剎

  一

  現在連一蓮終於也明白,丁瘤子他們這些人為甚麼會對這小孩這麼害怕了。

  能夠折斷瀟湘劍客的佩劍,剝光他的衣服,割下他的耳朵,已經是件很駭人的事,可是真正可怕的還不是這些地方。

  小雷忽然問她:「你是不是怕我?」

  連一蓮沒有回答,因為她不能否認,又不想承認。

  小雷道:「你為甚麼怕我?」

  連一蓮也沒有回答,因為她根本不知道,她忽然發現這也許就是他真正可怕的地方,別人雖然怕他,卻不知道為甚麼要怕。

  小雷又去問那個穿紅裙的姑娘:「你呢?你怕不怕我?」

  穿紅裙的姑娘道:「我不怕。」

  小雷道:「別人都怕我,你為甚麼不怕我?」

  穿紅裙的姑娘道:「因為我根本不知道為甚麼要怕你。」

  小雷笑了。

  他看著她笑了半天,忽然問道:「你嫁給我好不好!」

  穿紅裙的姑娘道:「好。」

  小雷忽然問出了這麼樣一句話,大家已經吃了一驚。

  穿紅裙的姑娘居然答應得這麼痛快,大家更意外。

  連小雷自己都覺得有點意外:「你真願意嫁給我!」

  穿紅裙的姑娘道:「我當然願意。」

  她忽然又嘆了口氣:「只可惜我知道你並不真的喜歡我。」

  小雷說道:「那我為甚麼還要你嫁給我?」

  穿紅裙的姑娘道:「因為我很像另外的一個人,你真正喜歡的是她,所以,如果我真的嫁給了你,以後你也一定會後悔的。」

  小雷道:「為甚麼?」

  穿紅裙的姑娘道:「因為我畢竟不是她,以後你一定會發現我們有很多地方不一樣,那時候你就會開始後悔了,如果你萬一再碰到她,說不定就會一腳把我出去。」

  小雷想了想,道:「你說的好像也有道理。」

  穿紅裙的姑娘嫣然道:「我雖然不是如意大帝,可是我說的話,多少也有點道理。」

  小雷道:「所以你還是不要嫁給我的好。」

  穿紅裙的姑娘道:「不是我不想嫁給你,只不過你最好還是不要娶我,因為我不想害你。」

  小雷又想了想,忽然轉過臉去問無忌:「你看不看得出她像誰?」

  無忌道:「我看不出。」

  小雷道:「你應該看得出的,她像鳳娘,你的那個衛鳳娘。」

  無忌道:「你喜歡鳳娘?」

  小雷道:「你難道還不明白我為甚麼要到這裏來?為甚麼要住在這裏?」

  他當然是為了鳳娘。

  因為這地方是鳳娘以前住過的,這地方每樣東西上面都有鳳娘的影子。

  現在無忌終於明白了。

  他只能苦笑。

  小雷那本來應該很孩子氣的臉上,忽然露出了一種成人的悲傷,黯然道:「可惜,現在她已經不是你的了,也不是我的了。」

  他的悲傷忽然又轉變為憤恨:「因為,那個活死人已經把她從我們這裏搶了過去。」

  他說的這個活死人當然就是地藏,那天給地藏帶去的人果然就是鳳娘。

  無忌無疑也已被刺痛,一種深入心臟,深入骨髓的刺痛。

  也許就因為這種痛苦太深,所以表面上反而一點都看不出。

  小雷瞪著他,忽然大聲道:「你看起來為甚麼一點都不難受?」

  無忌沒有開口,那穿紅裙的姑娘卻嘆了口氣,道:「能夠看得出的難受,也許就不是真的難受了。」

  小雷道:「有道理,你說的話好像真的都有點道理。」

  穿紅裙的姑娘嫣然一笑,剛想找雙筷子來吃口蠔油牛肉,小雷忽然叫起來,道:「不像了,你一笑起來就不像了,幸好我沒有娶你,你也沒有嫁給我。」

  這時候遠處響起了更鼓聲,「篤,篤」兩響,敲的是兩更。

  算起來現在正好,差不多是二更。

  二更天的時候,聽到放二更的點子,本來是理所無然的事。

  小雷的臉色卻變了,道:「想不到這死瞎子居然能找到這裏來。」

  只有趙無忌知道他說的這個死瞎子是誰。

  敲更的聲音來自遠處,可是聽到耳朵裏,敲更的人卻彷彿就在耳邊。

  除了奪命更夫柳三更之外,世上還有那個更夫手上有這麼深的功力。

  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加意大帝,雖然不怕柳三更,對那活死人還是有點害怕的。

  靜夜中,只聽見一聲聲竹杖點地的聲音,自遠而近,越來越響。

  穿著青色的褲,擔著竹更小鑼的柳三更,終於慢慢的從黑暗中出現。

  小雷沒有動,大家也都沒有動,小雷閉著嘴,大家也都閉著嘴。

  無忌明白小雷的意思。

  江湖中有很多人都不信這個奪命更夫真的瞎了,有時他能看見的確實比不瞎的人都多。

  小雷卻知道他的瞎一點都不假。

  一個瞎子的感覺和耳力無論多麼敏銳,只要大家都不出聲,他就絕不會知道有些甚麼人在這裏。

  大家靜靜的看著他穿過院子走進來,蠟黃的臉上茫然全無表情,就好像走入了一間連一個人都沒有的空屋子。

  屋子裏有這麼多個人的眼睛在盯著他,他卻連一點反應都沒有,用白色的竹杖點著地,慢慢的走到桌子前面,深深吸了一氣,喃喃道:「想不到這裏居然有酒有菜,別人既然不吃,正好讓我享受。」

  他摸索著,找了張椅子坐下,把手裏的竹杖倚在桌邊,居然又在桌上摸到了一雙筷子,夾了塊蠔油牛肉,放進嘴裏慢慢咀嚼,又喃喃道:「這牛肉炒得真不錯,只可惜已經涼了。」

  他自斟自飲,喃喃自語,就好像一個人在唱獨腳戲,卻不知道自己每吃一口菜,都有一屋子的人在旁邊眼睜睜的看著。

  連一蓮看得幾乎連眼淚都要掉了下來。

  這種情況在別人看來也許會覺得很滑稽,可是,在她看來,卻是世上最悲慘的事。

  她幾乎忍不住要告訴這個可憐的瞎子,這屋子裏並不是只有他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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