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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蠔油牛肉

  一

  廚房在一道用紅磚砌成的矮牆後,一個小小的院子裏。

  廚房並不小,門窗卻很少。

  廚房裏燈火明亮,院子裏卻很黑暗,只有一點點從那兩扇小小的門窗中漏出來的燈光,剛好照在一坐在門外一張竹椅的人身上。

  廚房裏的人好像不少,院子裏卻只有坐在竹椅上的這個人。

  連一蓮和穿紅裙的姑娘從矮牆外溜到院子裏來時,火爆腰花的香氣已經嗅不到了。

  因為一盤剛炒好的火爆腰花,已經被人倒進了陰溝裏。

  剛炒好的火爆腰花,本來是應該倒進入肚子裏去的,為甚麼要倒進陰溝?

  因為有個人把這盤腰花端了出來,送到坐在竹椅上的這個人面前,這個人嗅了嗅,嘆了口氣,就把它倒進了陰溝。

  這盤腰花本來炒得並不壞,連一蓮和穿紅裙的姑娘都認為很香。

  可是這個人在嗅著它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卻好像在嗅一大盤狗屎。

  這個長得瘦小枯乾,看起來總是愁眉苦臉,好像天下每個人都欠了他幾千兩銀子沒有還,又好像被廚房裏的油煙氣熏得隨時都會吐出來。

  他皺著眉,嘆著氣,道:「這盤子裝著的是甚麼東西?」

  炒菜的大師傅道:「是火爆腰花。」

  這個人又嘆了口氣,道:「這不是火爆腰花,只不過是盤腰花著了火。」

  所以一盤剛炒好的火爆腰花就被倒進了陰溝。

  這個人嘆著氣,慢慢的站起來,慢慢的走進了廚房,過了半晌,廚房裏又傳出火爆腰花的香氣,這次的香氣,果然有點不同。

  連一蓮也說不出究竟是甚麼地方不同,只不過剛才她嗅到那盤腰花香氣的時候,雖覺得很香,並沒有想吃的意思。

  因為她肚子根本不餓。

  可是這次她嗅到火爆腰花香氣的時候,雖然不餓,還是流出了口水。

  這個瘦小枯乾,愁眉苦臉,嗅到廚房裏油煙氣就會想吐的人,原來是位手藝奇高的名廚。

  兄聽他在廚房裏嘆著氣說:「現在你開始數,從一數到一百二十的時候,就開始煉油,數到一百八十五的時候,就把這碗已經調好味的牛肉片下鍋,用鏟子炒七下,不多不少,只能炒七下,鍋就要離火,你就要趕快把牛肉裝到那個已經烤得有點溫熱的盤子裏,叫個快腿的人送上去,這時候那盤火爆腰花已經不夠鮮,不夠嫩,也不夠熱了,剛好吃這盤蠔油牛肉。」

  他說話的時候,每個人都在靜靜的聽,連大氣都不敢出。

  他停了停,才接著說:「蠔油牛肉並不是樣名貴的菜,可是只有在這種普通家常菜裏,才能顯得出炒菜的人的真功夫,所以你的功夫、火候、時間,都一定要拿捏得特別準,半點都差錯不得。」

  他在廚房裏面說話,躲在廚房外面的兩位女人都聽呆了。

  她們都吃過牛肉,可是她們從來沒想到炒一盤牛肉還有這麼大的學問。

  這時候愁眉苦臉的人已經走出了廚房,後面立刻有兩個人跟了出來。

  他剛走出門,一個人就趕緊送上了一條雪白的熱手巾。

  等他用這條熱手巾擦了把臉,另外一個人就馬上送上了一杯熱茶。

  這個廚子的氣派實在不小。

  能夠用這麼樣一個廚子來替他做菜的人,那是甚麼樣的氣派。

  連一蓮幾乎已忘記剛才那三個比鬼還可怕的人。

  她已經完全被這個氣派奇大的廚子所吸引,更想看看這個廚子的主人是個甚麼樣的人物。

  她不怕廚子。

  廚子的手裏就算有刀,也只不過是把切菜刀,不是殺人的刀。

  穿紅裙的姑娘悄悄道:「怎麼樣?」

  連一蓮道:「我先過去,問問那廚子這裏甚麼地方?你跟著我。」

  穿紅裙的姑娘道:「這次應先該讓我過去。」

  連一蓮道:「為甚麼?」

  穿紅裙的姑娘道:「因為他是個男人,男人對女人總比較客氣些。」

  連一蓮笑道:「像你這麼好看的女孩子去找他說話,你問他兩句,他絕不會只說一句。」

  她當然不會說出自己也是個很好看的女孩子,能夠騙過這個大姑娘,而且能讓這個大姑娘對她這麼傾倒,她簡直得意極了。

  兩個人一先一後從牆角後面走出來,穿紅裙的姑娘遠遠就向那廚子嫣然一笑,道:「你好?」

  看見這麼樣一個漂亮的姑娘自動過來跟他搭訕,這廚子居然還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搖頭道:「不好。」

  穿紅裙的姑娘道:「為甚麼不好?」

  廚子嘆口氣道:「別人請客,又吃又喝,我卻像龜孫子一樣,在這裏替他們做菜,自己連一口都吃不到,這種日子,怎麼會好!」

  穿紅裙的姑娘立刻作出很同情的樣子,道:「其實你可以先留一點下來,自己先享受。」

  廚子道:「不行。」

  穿紅裙的姑娘道:「為甚麼不行?」

  廚子愁眉苦臉的嘆了口氣,道:「我吃不下,一嗅到油煙我就想吐。」

  一嗅到油煙就想吐的人,卻偏偏要來做廚子,倒也是件怪事。

  穿紅裙的姑娘又問道:「今天是誰在請客?」

  廚子道:「除了他之外,還有誰能請我來這裏做菜?」

  連一蓮忍不住問道:「他是誰?」

  廚子瞪了她一眼,冷冷道:「你連他是誰都不知道?你在這裏是幹甚麼的?」

  連一蓮不敢開腔了。

  穿紅裙的姑娘道:「今天他請的一定是位貴客,所以你才特地炒些家常菜給他吃。」

  這句話顯然搔著了這廚子的癢處:「一點都不錯,整鴨整雞誰都會做,到處都可以吃得到,要做這種家常菜就得要有點學問了,絕不是時常能夠吃得到的。」

  穿紅裙的姑娘道:「有道理。」

  廚子嘆了氣,道:「這麼簡單的道理,有些人卻偏偏不懂!」

  穿紅裙的姑娘道:「卻不知今天你們請的那位貴客懂不懂?」

  廚子道:「他應該懂的,他好歹也算是個世家子弟,總不會一心只想要吃大魚大肉。」

  穿紅裙的姑娘道:「他是那一家的少爺?」

  廚子道:「就是這一家的。」

  連一蓮又沉不住氣了,搶著問道:「是不是趙無忌?」

  廚子瞪了她一眼,冷冷道:「不是他!是誰?」

  連一蓮總算放心了。

  趙無忌並沒有躺在那裏等死,卻坐在那裏等著吃肉。

  廚子道:「你們還有甚麼事想要問我的?」

  穿紅裙的姑娘道:「沒有了。」

  廚子道:「我倒有件事想要問問你們。」

  穿紅裙的姑娘道:「甚麼事?」

  廚子道:「今天晚上你們誰留下來陪我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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