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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也是幫我蓋房子的人,」俞六道:「我保證他絕不會洩露我們的秘密。」

  這個人,當然絕不會洩露任何人的秘密。這個人是個聾子,不但聾,而且啞,又聾又啞又跛又駝又老,對人生,已經完全沒有慾望,世上已經沒有什麼事能打動他。

  一棟空空洞洞的華屋,一個遲鈍醜陋的殘廢,一盞陰暗破舊的燈籠,一個月冷風淒的春夜,七個亡命的人,破舊的燈籠在風中搖晃,醜陋的駝子,提著燈籠一跛一跛的在前面帶路,別人不願看見他的臉,他也不願讓別人看見他。

  他將七個人分別帶入了四間空屋。馬如龍和俞六一間,大婉和謝玉崙一間,鐵震天和王萬武一間,絕大師單獨住一間。沒有人願意接近他,他也不願接近任何人。在一個春寒料峭的晚上,一個像這麼樣的人,單獨留在一間什麼都沒有的空屋裡,前塵往事新仇舊怨一起湧上心頭時,他將如何自處?

  每個人都覺得很疲倦了,非常非常疲倦,但是能夠睡著的人卻不多。謝玉崙沒有睡著。地上舖著床草蓆,她睡在草蓆上,窗外的風聲如怨婦低泣。

  「你睡著了沒有?」

  「沒有。」大婉也沒有睡著。

  「你為什麼睡不著?你心裡在想些什麼?」謝玉崙又問她。

  「我什麼都沒有想,」大婉道:「我只想好好的睡一覺。」

  謝玉崙忽然笑了笑:「你用不著騙我,我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

  「哦?」

  「你在想馬如龍,」謝玉崙道:「我知道你很喜歡他。」

  大婉既不承認,也沒有否認,卻反問道:「你為什麼不睡?你心裡也在想什麼?」

  謝玉崙的回答無疑會使每個人都吃一驚。

  「我也跟你一樣,我也在想馬如龍,」她歎息著道:「這幾個月來,他每天晚上都跟我睡在一間屋子裡,每天晚上我都可以聽見他的呼吸聲,現在我怎麼會不想他?怎麼能睡得著?」

  大婉沒有再說什麼,卻忽然站了起來,走到窗口,推開窗戶。在這個夜深如水的晚上,一個像她這樣的女孩子,如果被人觸動了心事,她還能說什麼?

  謝玉崙卻好像還有很多話要說。

  「我沒有姊妹,我這一輩子最接近的人就是你,」謝玉崙說:「我從來都沒有想到你會害我,所以那天你忽然出手點住我的穴道時,我實在吃了一驚。」

  她歎了口氣:「現在我雖然已經明白你那麼做是一番好意,但當時卻真的吃了一驚!」

  大婉沒有回頭,也沒有開口。

  謝玉崙又說:「如果那時候我已經完全暈迷反倒好些,可惜我居然還很清醒,你對我做的每件事,我全都知道,」謝玉崙慢慢的接著說:「那些事我這一輩子都忘不了的。」

  她又歎了口氣:「你把我帶到那個衙門裡去,把我關在一間小房子裡,脫光我的衣服,讓我躺在一張又冷又硬的木板床上,還帶了一個男人來看我的身子,每件事我都知道。」

  大婉忽然也歎了口氣:「那時候我以為你已經暈過去了,所以……」

  謝玉崙沒有讓她說下去,忽然問她:「你知不知道那時候我心裡是什麼感覺?」謝玉崙問:「你知不知道一個女孩子第一次被男人看的時候,心裡是什麼感覺?」

  「我不知道。」

  「你當然不會知道,」謝玉崙說:「因為你還沒有被人脫光衣服,還沒有被男人看過。」

  她忽然笑了笑:「可是我保證你很快就會知道了。」

  大婉的臉色變了,身子忽然躍起,箭一般往窗外竄出去,可惜她還是遲了一步。就在她身子竄起時,謝玉崙已經從她背後出手,點住了她的穴道。

  謝玉崙要報復。大婉已經有了警覺,所以已經準備逃走。這種想法當然絕對合情合理,可是你如果這麼想,你就錯了,完全錯了。

  大婉剛才變色躍起,並不是因為她已驚覺到謝玉崙會出手。她根本沒有聽見謝玉崙在說什麼。剛才她變色躍起,想竄出窗外,只因為她看到一件極驚心可怕的事。一件她連做夢都沒有想到她會親眼看見的事。

  如果她能說出來,以後就不會有那些可怕的事發生了。可惜她已說不出。謝玉崙一出手就點了她六七處穴道,連她的啞穴都已被封死。她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了。

  如果謝玉崙知道她看見了什麼,一定也會大吃一驚的,可惜謝玉崙不知道,所以她還在笑,笑得很愉快。

  「現在你很快就會知道那時候我心裡是什麼感覺了,」謝玉崙吃吃的笑道:「因為我也要用你對付我的法子來對付你,也要讓馬如龍來看看你。」

  馬如龍也沒有睡。他想找俞六聊聊,可惜俞六一倒在草蓆上就已睡著。俞六不是江湖人,不是武林名俠,也不是出身世家的名公子,他沒有名人們的光榮,也沒有名人們的煩惱。馬如龍心裡在歎息,他也希望能做一個俞六這樣的平凡人,每天一倒在床上就能睡著。可惜他是馬如龍。

  窗戶半開半掩,風在窗外低吟,他忽然看見窗外有個人向他招手。是謝玉崙在向他招手,要他出去。

  「我要帶你去看樣東西,」謝玉崙的眼睛發亮,說:「我保證,你一定會喜歡看的。」

  她笑得又愉快又神秘,馬如龍當然忍不住要跟著她去。他們回到謝玉崙和大婉的那間房子裡,地上有兩張草蓆。她把大婉放在一張草蓆上,用另外一張草蓆蓋住。

  「你把草蓆掀起來看看,」謝玉崙道:「先看這一頭,再看那一頭。」

  她要馬如龍先看大婉的腳,再看大婉的臉。馬如龍照她的話做了。他先看了看這一頭,臉色就已改變,再看了看那一頭,臉上的表情就好像忽然被人砍了一刀。

  謝玉崙又笑了,吃吃的笑著道:「我本來以為你不會這麼吃驚的,因為你也應該想得到,我一定會報復。」

  馬如龍的臉色看來更可怕,過了很久才能開口問:「你要報復的是誰?」

  「當然是大婉,」謝玉崙笑笑道:「以前她怎麼樣對我,現在我就要怎麼樣對她。」

  「以前她怎麼對你,現在你就要怎麼對她,」馬如龍將這兩句話又重複了一遍,聲音聽起來也像是被人砍了一刀。

  「你是不是也把她的穴道點住?是不是把她放在這張草蓆下面了?」

  謝玉崙點頭,一面點頭,一面笑。馬如龍什麼話都沒有再說,卻忽然把上面的一張草蓆掀了起來。謝玉崙忽然笑不出來了,臉上的表情也變得像是忽然被人砍了一刀,狠狠的砍了一刀。剛才她明明是把大婉放在這裡,用這張草蓆蓋住的,可是現在草蓆下面這個人竟不是大婉,草蓆下這個人赫然竟是那又又啞又駝又老的殘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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