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碧血洗銀槍 | 上頁 下頁 |
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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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他們的仇殺一開始,就絕不是短時期可以結束的,也不知會有多少無辜的人因此而死。 馮超凡沉著臉,一字字道:「現在我們應該聽聽馬如龍有什麼話說。」 馬如龍沒有說話,他慢慢地解下身上的銀狐裘,緩緩說道:「這是我三叔少年時,夜獵大雪山所得。先人的遺物,我不能讓它毀在我的手裡。」 他將這狐裘交給了彭無霸:「我知道閣下昔年和我三叔是朋友,我希望你能把他的遺物送回天馬堂,交給我的三嬸。」 彭無霸歎了口氣,道:「馬三哥英年早逝,我……我一定替你送回去。」 馬如龍又慢慢的解下了他那柄劍光奪目的長劍,交給了絕大師。 他說:「這柄劍本來是武當玄真觀主送給家父的,少林武當,本是一脈相傳,希望你能把這柄劍送回玄真觀,免得落入匪人之手!」 絕大師道:「可以。」 馬如龍又從身上取出一疊銀票和金葉子,交給馮超凡。 馮超凡道:「你要把這些東西交給誰?」 馬如龍道:「錢財本是無主之物,交給誰都無妨。」 馮超凡沉吟著,終於接了過來,道:「我拿去替你救幾個人,做點好事。」 現在每個人部已看出馬如龍這是在交代後事,一個人在臨死前交托的事很少有人會拒絕的。他們用雙手捧著馬如龍交托給他們的遺物,心情也難免很沉重。 馬如龍長長吐出口氣,喃喃道:「現在只剩下這匹馬了。」 他的白馬還繫在那邊一裸梅樹下,這種受過嚴格訓練的名種良駒,就像是個江湖高手一樣,臨危不亂,鎮靜如常。馬如龍走過去,解開了它的韁繩,輕拍馬股,道:「去!」白馬輕嘶,小步奔出。 馬如龍轉過身,面對著馮超凡,道:「現在我只有一句話要說了。」 馮超凡道:「你說。」 馬如龍冷冷道:「你們都是豬!」 這句話說出,他的身子已箭一般倒竄了出去,凌空翻身,他的白馬開始時是用小步在跑,越跑越快,已在數丈外。馬如龍用盡全力,施展出「天馬行空」的絕頂輕功。這種輕功身法最耗力,可是等他氣力將衰時,他已追上了他的馬。這匹萬中選一的快馬,現在身子已跑熱了,速度已到達巔峰。馬如龍一躍上馬,馬長嘶,行如龍,人是純白的,馬也是純白的,大地一片銀白。 馮超凡和彭天霸也展動身形追過來。手裡拿著馬加龍交給他們的金葉子和狐裘。等到他們發覺自己的愚蠢時,這一人一馬已消失在一片銀白中。 馮超凡跺了跺腳,將手裡一疊金葉子用力摔在地上:「我真是個豬。」 天色更暗,風更冷。冷風刀一般迎面刮過來,馬如龍臉中卻像有一團火,怒火!因為他自己知道自己絕不是兇手,絕對沒有在酒裡下毒。 只可惜除了他自己,誰都不會相信他是清白無辜的。他看出這一點。他只有走! 死,他並不在乎,能夠和那些認定他是兇手的人決一死戰,本是件快事,但是他若死在他們手裡,這冤枉就永遠再也沒法子去洗清了。他要死,也要死得清白,死得光明磊落。他發誓,等到這件事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的那一天,他一定還要找他們決一死戰。 真正的兇手是誰:是誰在酒裡下的毒?是誰買通了那天殺的刺客? 他連一點線索都沒有。 無論這個人是誰,都一定是個極陰沉毒狠的人。這計劃之周密,實在是無懈可擊。他是不是能揭穿這陰謀,找出真兇;現在他是連一點把握都沒有,現在他根本還不知道應該往哪裡下手?他只知道,在真兇還沒有找出來的時候,他就是別人眼中的兇手。 如果馮超凡、彭天霸和少林絕大師都說出一個人是兇手,江湖中絕沒有人還會懷疑,不管他走到哪裡,都一定有人要將他置之死地,他更不能把這麻煩帶回去。一個千夫所指的兇手,本來就是無處可去、無路可走的。 如果是別人,在他這種情況下,說不定會被活活氣死、急死,可是他不在乎。他相信天地之大,總有他可以去的地方,他相信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總有一天他能把真兇找出來的,他對自己有信心。他對自己全身上下每個地方都充滿信心,他的手比別人更有力,他的思想比別人更靈活,他的耳和他的眼也比別人更靈敏。 就在這時候,他已聽見一點別人很可能聽不見的聲音。彷彿是呼喊,卻又微弱得像是呻吟。然後他就看見了一束頭髮。天色雖然已暗了,可是漆黑的頭髮在很白的雪地上,看來還是很顯眼。 如果別人經過這裡,很可能也會看見這束頭髮的,卻一定看不見這個人。這個人全身都已被埋在冰雪裡,只露出了半邊蒼白的臉。這半邊臉在他眼前一閃,快馬就已飛馳而過。他沒有停下來。他在亡命。 情絕人更絕的絕大師,絕不會放過他的,現在很可能已追上來。這次他們如果追上他,是絕不會再讓他有機會逃走的,他絕不會為一個已經快凍死的陌生人停下來。 ——但是那個人一定還沒有死,他還有什麼值得為自己驕傲的?馬如龍是個驕傲的人,非常驕傲。 連漆黑的頭髮都結了冰,蒼白的臉上更已完全沒有血色。這個人居然奇蹟般的活著,——一個人如果被埋在冰雪裡,要過多久才會被凍死? 據說女人忍受饑寒痛苦的力量,要比男人強些。這個人是女人,很年輕,卻不美,事實上,這個女人不但醜,簡直醜得很可怕。她的鼻子下是一張肥厚如豬的嘴,再加上一雙老鼠般的眼睛,全部長在一張全無血色的圓臉上。這個女人看來就像是個手工拙劣的瓷人,入窯時就已燒壞了。 現在她雖然還沒有死,要活下去也已很難。如果有一杯燒酒,一碗熱湯,一個醫道很好的大夫,也許還能保住她的命。可惜現在什麼都沒有。 馬如龍自己身上的衣服已不足禦寒,自己的命也未必能保住。他已經盡了心,現在應該拋下這個其醜無比的陌生女人趕快走的。但是他卻將自己身上唯一一件可以保暖的乾燥衣服脫下來,裹在她身上,把她的身子緊緊包住,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她。 ——男人最大的悲哀是「愚蠢」,女人最大的悲哀是「醜陋」。一個醜陋的女人,通常都是個可憐的女人。馬如龍非但沒有因為她的醜陋而拋下她,反而對她更同情。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就絕不會看著她像野狗般凍死。但是他並不知道把她帶到哪裡去,現在他自己也已一無所有,無處可去。 這時天已黑了。寒冬的夜晚不但總是來得特別早,而且總是特別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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