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公孫夢 > 酒狂逍遙生 | 上頁 下頁
二一四


  第二十九章 暴戾恣睢

  常春園因款項不足,直拖到來年春天才落成。它建在城東五裡處,占地百十畝,江南風光,盡在園中。

  一進大門,右邊是演武場,演武場之側又砌了一道圍牆,馬廄、廚房、僕役住屋盡收其中,沿牆三面,開著三道小門以供出入。

  左邊是種滿奇花異草的翠華園,中有一座精巧的小樓,名曰翠華樓。翠華園之側,是一片假山和竹林。在江南園林中,竹是最最緊要之物,宋時蘇東坡曾寫下這樣的詞:「寧願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竹,園林則不秀不美,園也就不成其為園。所以,建造園林第一要緊的就是要栽上竹子。

  程瑞彩自然不懂得什麼叫園林之美,但總是見過聽過,而且他要的是排揚,是面子,所以下令園林中不僅有竹,而且要有奇竹、怪竹,讓人不但見竹,還要看個稀奇。

  因此,這片竹林中就有毛竹、綠竹、麻竹、桂竹、石竹這些常見竹種,還有葫蘆竹、人面竹、四方竹等稀少竹種。

  葫蘆竹根大尾小,每節竹筒都像葫蘆;人面竹竹身上的花紋酷似人臉,甚至還瞧得出是男是女,是喜是悲,十分有趣。四方竹乍看是圓形,以手觸之,則有楞,是方形,根部尤為明顯,甚是特殊。

  這幾處地方大致構成了常春園前半部風光,石竹園之後是一大池塘,建有九曲石橋,直通水榭。水榭立于池中,旁泊小船。

  翠華園之後是兩座樓房,有長廊相連。第一座樓叫「彩禮樓」,凡一應地方士紳官吏,送禮就送到這兒。第二座樓名曰「臥鳳樓」,是程瑞彩的臥房。皇帝稱龍,他自稱鳳,比皇帝老子低一格,他曾對左右說過:「滄海桑田,時光輪回。說不定有朝一日,這鳳字換成龍字說不定!」

  兩座樓雕龍畫鳳,豪華無比。

  臥鳳樓之後又是一片花木,靠圍牆處則是衛士侍從的住房。樓之右側是池水,左側是果林。果林之後是一片原有的雜樹林。雜樹林中也蓋有衛士住屋,林後是「講武閣」,據說程太監從皇宮從各地搜羅來的武功秘笈就藏在這裡。最後又是一幢砌有圍牆的小樓,被稱為「禁屋」,所有人等,不得允許不能人內。而有這種許可權的,只是程瑞彩本人。因此,那「禁屋」裡到底是怎麼回事兒,恐怕只有少數親信知道。

  上述不過是常春園的大致情形,至於房屋造得如何堂皇,室內家俱擺設又是多麼名貴,自是不必多說。總之,常春園就是富貴園,凡人間昂貴珍奇、價值連城的珠寶古玩,可以說是應有盡有。就是當今皇親國戚,只怕也不敢與之攀比。

  常春園既然完了工,程瑞彩立即擇了個黃道吉日,大舉搬遷。

  這天,整個園林張燈結綵,凡福州城內七品以上官兒和富商巨賈都接到了稅監大人的請帖,人人都知道稅監要從自己身上拔毛,但有誰敢不識抬舉拒不受請?可是,這禮兒沒有個數,送多少才算交代得過去?早在兩三個月以前,許多人為此焦慮萬分,送少了無異要把腦袋搭上,送多了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這是常春園快要完工時眾人的心情,天天都得派人打探修建情形,掐指計算大約何時就該送禮,得早早就有準備。一時間,城內古玩珍寶大漲其價,使達官貴人叫苦不迭。有的則派專人到廣州、杭州、京師去採購。總之煞費心機、窮搜才智。稅監大人只要金口裡吐幾個字,你要麼升官要麼下地獄!

  終於,稅監府的帖子下來了,一共分為三等。第一等用的是大紅紙,書燙金字;第二等是大紅紙書墨蹟;第三等是粉紅紙書墨蹟。至於眾人擔心送禮之數,那算是白擔了,因為請帖上已經標有送禮的價碼,你只要按帖上所書數目如數奉上就是了。接到第一等帖子的人,面子自然也比別人大。那可是稅監大人瞧得起你,你活該奉送五千兩銀子。第二等是三千兩;第三等是二千兩。

  至於你送金子還是銀子乃至珠寶、玉器不等,反正價值只要超過五千兩、三千兩、二千兩的等級就成。

  古往今來的貪官們敲詐勒索本也不是稀罕事,但像程瑞彩這般明目張膽、明碼實價開列在請柬上的,除了這些太監,又有誰敢如此倡狂如此霸道囂張?而且,在程瑞彩之前已有了先例。在上一代皇上手下就有一個大宦官,公然在京師敞開大門受禮,這道門晝夜十二個時辰不關,方便送禮的什麼時候來孝敬都成。此門一開,上至京中朝官,下至各省地方官吏,絡繹不絕趕來送禮。這個大宦官允諾,送禮百金以上的,夠格到他官邸客室坐一坐,由下人奉送一杯清茗。送千金以上者,則以酒食款待。那些窮兮兮連百金都送不足的小吏,就連進門的資格都沒有。試想京師中宦官都敢如此胡作非為,這程瑞彩遠在閩省獨攬軍政大權,他還能有什麼顧忌?

  這段時期裡的太監們,當真是權傾朝野。

  有兩句詩,正好道出這些奸宦的威風。詩雲:「尚書叩頭如搗蒜,侍郎折服似栽蔥。」

  一部之長官副長官尚且如此,其餘官員還能在他們眼中麼?

  且說這日酉時正,數十名吹鼓手在常春園大門外吹吹打燈、鑼鼓喧天,迎接前來賀喜送禮的官員士紳。

  大門上,張掛了兩條巨大醒目的喜聯。

  上聯曰:「玉堂盡畫錦。」

  下聯曰:「華屋滿春暉。」

  賀客們或騎馬或乘車,絡驛不絕前來,一個個錦衣華服,臉上強裝笑臉,準時而來。

  大管家段升,帶著二十多名手下,代主人站在大門迎客。段升的前面有兩排衛士檢驗客人請帖,驗畢放行才能到達段升跟前。進門後,自有人引路,直達彩禮樓獻禮,然後才可以在園中漫步觀光。當然,到處都有侍衛的目光盯著你,不管你來頭有多大。

  那些搜刮有術能送重禮的官紳,都帶有一名或幾名挑夫或是隨員,這些人只有跟著主人才能進園,把禮物送到彩禮樓,然後有人把這些下人帶走,到廚房賞頓酒飯。

  送了禮的爺們,雖驚歎園中的豪華,但園中到處都是手持兵刃的衛士,就像進了座兵營,又像自己突然變成了小賊,被許多雙犀利的目光盯著,心中實是大不自在,因此許多人寧願滯留在大門口看熱鬧,須知這是一次難得的盛會,一些平日難得照面的大人物,今日定會到來,可以一見各人風采,還可以瞧瞧何人的禮物最多最精也最闊。

  不久,新任巡撫張元張大人、新任右布政使孫育才孫大人駕到。這位巡撫原任右布政使,因送了不知多少珍重古玩,被稅監大人薦到京師,擢升為一統閩省三司的主官。而孫育才原是布政使司中的一名參政,同樣是送了重禮,被程瑞彩薦升為右布政使。兩位大人由管家帶著挑夫各二十名,浩浩蕩蕩而來,看得眾人瞠目結舌。雖說箱裡盒裡裝些什麼不知,但決不是等閒之物,試看今日的朝賀者,還有誰能有這般大的氣派?

  管家段升一見,連忙迎了上去,不讓衛士再檢查請柬,並和兩位大人寒喧了—番。後緊接著又來了四位大人,段升一看,臉也板了起來,張元、孫育才回頭一看,不禁啞然失笑,兩人對視一眼,心意相通,故意不進園子,要等著和那四位仁兄在禮物上一較高下。

  來的四位大人是:左布政使林儒賢、都指揮使盛彤、按察使項長林、福建道監察禦史經文亮。四位中以經文亮品極最低,不過是個正七品官兒,而布政使、都指揮使都是正二品等級大官,按察使至少也是個正三品。按品級說,他最多只能得一張三等請帖,可是在衛士檢驗請柬時,眾人發現他持的居然也是一等大紅金字帖,想來大概是他的官職許可權不容輕視的原因。京城都察院轄下的監察禦史職務是監察百官,是皇上派到各地的耳目,僅閩省就有七名之多,分駐各府,各有監察範圍。經文亮專駐福州府,地方官對他一向優禮有加。

  那麼,這四位官兒帶來了多少禮品呢?

  只見他們身後都帶有兩名隨員,八個隨員中只有一個提著個小錦盒。這一來,眾人不禁納悶,小錦盒是經禦史的禮品,難道盒中之物是件稀世珍寶麼?可另外三位大人呢?他們可是掌地方行政、刑名、軍事的三司主腦,難道敢一份禮品也不孝敬稅監大人麼?看來還不至於吧,也許他們送的是銀票呢……

  人們猜測著議論著,但只有知內情的人明白,這四位大人是程瑞彩心目中的刺頭兒,他們為宦清廉正直,只怕送不起五千兩的禮,而且也不會送。自稅監大人上任後,這幾位大人並不常到稅監府走動,偶有往來也只是為公事而已。還聽說林大人、項大人、經大人還合寫了表章上京,彈劾程瑞彩貪贓枉法。因此,稅監大人恨透了他們。

  此時,驗完了請柬,段升請六位大人進園。張巡撫昂首挺胸、滿臉得意,大搖大擺和右布政使孫育才率領四十名挑夫直往前闖,左布政使林大人等四人卻落在後面跟著。眾人注意到,他們彼此間連個招呼也不打。

  彩禮樓樓下有五間寬敞大房,中間一室最大,只見放置的幾張臺上,早已堆滿了禮品。

  在這屋裡忙碌的不下二十來人,有的搬禮品堆碼禮品,有的收禮品,有的人冊登記,有的按禮物大小種類分開。但主事的卻是稅監大人的親信管家趙泰和程璋及王德奎、何儀。此外,還有四個太監站在屋裡監視。

  張巡撫孫布政使一共四十挑禮品,把王德奎等人忙個不亦樂乎,並未注意到林儒賢等四人也來了,更未注意他們的隨員只交納了一隻小錦盒。林儒賢等並不需要親自送禮到彩禮樓,他們是想見識見識,稅監大人今日又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待見到堆積如山的禮品後,四人互相使個眼色又退了出來,轉身離去。

  監察禦史經文亮四十上下,舉人出身,為人極是耿直,向來不怕得罪上司,因此官運極差。當下他對三位大人說道:「各位大人都瞧見了,程瑞彩如此公開勒索財物,視朝綱如同兒戲,而地方官員也趨之若騖,這般下去,如何得了?卑職身為監察禦史,決心參劾這個貪贓枉法的太監,三位大人願聯名參劾麼?」

  林儒賢道:「經大人,下官已向朝廷密奏過兩次,列舉了程瑞彩入閩後的種種惡行,但朝廷卻置若罔聞,不加理睬,就是再寫奏章,又有何益?不過是自尋煩惱罷了!」

  項長林道:「林大人所言甚是,皇上重用太監,朝中權柄大半操諸于宦官之手,寫上去的奏章,又怎到得了皇上眼中?若是輕舉妄動,只恐招來殺身之禍。依下官之見,不如暫時隱忍,以待時機。」

  盛彤歎道:「末將身為都指揮使,可程瑞彩兼任福建鎮守太監,在他心目中,下官連個百戶都不如。朝中奸宦當道,地方上奏的本子都如石沉大海。去年新科武狀元樊英武等人因無錢財上供,竟被太監們把他們編人行伍充當總旗。樊英武被發送到末將屬下,末將便將他留在身邊,做隨身護衛,以後有機會再授武職。樊家世代忠良,父曾任過千戶,兒子繼承父業,報國盡忠,光大門庭,哪知中了武狀元卻得個總旗之職,統五十個士卒,他曾屢次上書鳴不平,都無人理睬,最後觸怒了掌權太監,把他貶為士卒。他一怒之下要離開兵營,但老父要他容忍一時,以待轉機。他性情至孝,忍辱留在軍中,若不是被末將知曉且又在所屬之下,堂堂一個武狀元不是就廢掉了麼?」

  林、項、經三人不禁深深嘆息,奸宦當道,正人君子受辱,鬱鬱不得志的又何止這位武狀元!

  忽聞身後有人喊道:「四位大人留步,稅監公公有請,彩禮樓候駕!」

  四人回身,見是一名太監。

  盛彤道:「前頭帶路。」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