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鳳歌 > 震旦2·星之子 | 上頁 下頁
五十八


  「可惜呢!要不然,倒可以幫我的忙!不過,你被困雲巢,不是對頭厲害,就是本事不行。說起來,好些日子也沒人困在雲巢了!」

  方非面皮發燙,越發羞慚。牡丹逐間逐室地打掃過去,經過的地方,留下冷冷花香。

  「小傢伙。」牡丹漫不經心地問,「你一生之中,有什麼時候最快樂呢?」

  「騎單車的時候!」方非應聲回答。

  「呵!」牡丹笑了起來,「這答案挺奇怪。許多人會說,考上八非學宮的時候,也有人會說,吃東西的時候、通靈的時候、飛行的時候、要麼跟伴兒一起的時候。答案多得很,可沒一個你這樣的。我猜猜,騎車的不止你一個人吧!」方非面紅耳赤,心子撲通亂跳。

  「另一個是女孩麼?」牡丹又問。

  老花妖洞悉世情,一語中的,方非無奈「嗯」了一聲。

  「女伴兒?」

  「不!不!」方非連連搖頭,「不是!」

  「那就是你單戀咯!」牡丹轉過頭來,清澈的眼中透著笑意。

  「我不知道!」方非老實回答,「她是我的點化人!」

  「唉,小度者,你跟妖怪說這話,不怕我食了你的魂兒嗎?」

  方非聞言一驚,忙說:「你、你不是那種妖怪!」

  「那也不見得。」牡丹冷冷掉過頭去。

  方非心裡古怪極了,他在跟一個妖怪散步,討論的話題是食不食他的魂兒。可是不知為什麼?牡丹有一種奇怪的氣質,叫人不會對他心生恐懼。

  「牡丹!」少年大著膽子反問,「你活了那麼久,什麼時候最快樂?」

  牡丹悄然止步,轉眼望著方非,眼裡似有一絲嘆息:「小傢伙,你可真會問呢!這個問題,我問過好多留宿雲巢的學生,可是從來沒有人問過我。也許,他們都以為,一隻花妖,一團霧兒,沒有快樂,也無所謂悲傷,時間對於我們,不過都是虛空罷了。」

  老花妖抬起頭來,微微沉吟:「多久以前,我也記不清了。那時節,我還沒有覺醒,只是一樹無知無覺的花兒。可是有一天,一個人的蕭聲把我喚醒了。他是一個吹花郎。」

  「吹花郎?」方非插嘴,「我也認識一個吹花郎。」

  「他叫什麼?」

  「簡懷魯。」

  「那個小傢伙?」牡丹微微一笑,「我還記得他!」

  鬍子拉碴的簡懷魯也成了小傢伙,方非心裡大為彆扭。牡丹瞧破他的心思:「我只記得他當年的樣子,他剛進來時很害羞,見了花妖也會臉紅!」

  吹花郎老臉厚皮,玩世不恭,方非實在想像不出他臉紅的樣子。

  「可是那個吹花郎,我連他的名字也不知道呢!喚醒我的時候,他還很年輕,眼睛比星子還光亮,笑容總是掛在臉上。」

  牡丹生音縹緲,目光渙散迷離,「那時間,他每天都來,隨身帶著那管洞蕭。他喜歡坐在花樹前,沖我吹奏曲子。有一次,他還替我趕走了一隻魑魅。這個愛花惜花的人呀!看著他的笑臉,我就無比滿足,聽到他的蕭聲,我的靈魂就像漂浮在無垠的太空。到後來,聽到他的腳步聲,不待吹蕭,我都會忍不住綻放花朵。那時間,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我多想有一雙手臂,可以把他擁入懷中,又多想有一張嘴,可以親吻他明亮的眼睛。唉,可是,不行呀……」

  「為什麼?」方非忍不住叫了起來。

  牡丹瞅他一眼,淡淡地說:「我那時還是一隻花魂,年歲不久,不會靈通變化。小傢伙,不是每只花魂都能成為花妖。有的耐不住寂寞,自行泯滅;有的叫風雨雷電傷了本根,香魂消殞;還有的遇上了魑魅,吸走了他們的魂兒,落入悲慘透頂的境地。如果沒有那個吹花郎,我也許不會覺醒,如果沒有後來的事情,我也成不了花妖,早就與那些姊妹一樣,隨風隨雨,零落成泥了……」

  牡丹說到這兒,揀了一處臺階坐下。方非也坐在一邊問:「後來怎麼樣?」

  「唉,一隻花魂兒喜歡上一個道者,又能怎麼樣呢?過了一段日子,有一天,吹花郎沒有來,第二天,他還是沒來,後來的日子,我等呀等呀!一月,一年,十年,二十年,四十年。那段日子可真難熬,許多年裡,我一朵花兒也沒有開。我日夜望著他的來路,心裡受著無窮無盡的折磨。直到有一天,我聽到了一個腳步聲,可是不像他的,那腳步沉重、遲緩,我抬眼一瞧,從他慣來的地方,走開了一個老人,滿頭白髮,容色愁苦,眼睛混濁無神,腰背也佝僂起來。

  「我起初沒有在意,可當老人拿出洞蕭,吹起曲子,我才猛然明白,這個人就是他呀……」

  「哎喲,發生了什麼事?」方非又叫起來。

  「什麼事也沒發生。」牡丹搖了搖頭,「他來了,可也老了,他站在我的面前,吹起昔日的調子。歡快飄逸沒有了,只有沉重和悲傷,我默默地聽著,感覺自己開了花,可那花兒不能持久,曲子吹完以後,花朵也就凋謝了。我望著這個老好人兒,心裡又喜又怨。這世間,他開口對我說話,他說,他知道我有靈性,知道我能聽得懂人話。可他知不知道,我曾是多麼地喜歡他呀?這個狠心人,絮絮叨叨地講述著他的過往生平。他娶過妻,生過子,後來,他的妻子病死了,兒子也在戰爭中亡故。他隻身離開了我,又孤苦伶仃地回來,他的人生就是一個環兒,他在環裡兜轉了一輩子,起點和終點,始終分不清。」

  「他無處可去,在我身邊住了下來。這個老兒瘋瘋傻傻,整日整夜都在吹著憂傷的曲子。有一支曲子他吹了百遍千回,那是他為妻子譜寫的。直到有一天,我聽著這只曲子,忽然傷心極了。那一夜,我沒有開花;到了第二天,他也沒能從房子裡走出來。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他走了?」方非憨憨地問。

  「不!」牡丹看了他一眼,輕聲說,「他死了!」方非渾身一顫,臉色刷白。

  「從那以後,我又修行了好多年,終有一天,我拋棄了軀殼,成了現在的樣子。可是,他住過的屋子坍塌了,斷壁殘垣成了他的墳墓。我默默地站在墳前,過了不知多少歲月,直到暴雨和山洪,將那塊地方永遠地抹去了。」牡丹說到這兒,悄然住口。

  「後來呢?」小東西心裡發堵,執著地追問。

  「沒了,故事完了。」牡丹笑了笑,「有時我也會想,如果在他年輕的時候,我就是一隻花妖,興許,我會食掉他的魂兒。要是那樣,我們永永遠遠也不會分開了。」

  老花妖徐徐起身,注視天穹。雨,已停了。雲巢浮于萬山之巔,離天猶近,新雨過後,星斗更加明亮,散發幽淡光芒。

  牡丹穿過太極坪,飄然向前,小傢伙老實地跟在後面。經過一間教室,進去一間廣殿,殿中星光無窮,點點漂浮,兩人好似不經意間闖入了茫茫太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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