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鳳歌 > 靈飛經4:西城八部 | 上頁 下頁
二十七


  樂之揚知音會意,笛聲略略一轉,立刻融入琴韻,極盡輕靈變幻,一如浮雲飛逝,縈繞明月四周,又如孤鴻西來,回顧汪洋大海。

  自從當年一別,兩人一琴一笛再次協奏,依舊默契無比,能靜能動,可輕可重,大如天海,渺如微塵,有一江流瀉之暢快,也有離婦悲吟之淒冷,洶湧處如風吹海立,幽寂處似月照花林,笛聲飄浮婉轉,好似人生之無常,琴聲雋永流轉,又如天⑽永恆。兩人心思相合,音律也是如魚得水,奏到得意之處,朱微挑撚隨心,勝過六七人同時彈奏,琴聲繁音匯響,直如萬壑松濤鼓蕩而來。樂之揚一口中氣不泄,笛聲悠悠向上,直如無形繩索,直要高入雲端,挽住虛空中那一隻冰魄銀蟾。

  朱元璋、席應真均是七旬老人,嘗遍世事,飽經憂患,但置身這一支曲子之中,仍是心懷激蕩、感慨無限,回首生平功業,當真如夢如幻,一切金戈鐵馬,盡都化作驚濤冷月,直到一曲奏罷,琴與笛雙雙停下,兩人耳邊心上,仍有餘音迴響。

  大殿中寂靜無聲,殿中之人各懷心事、沉思默想。過了良久,朱元璋方才歎一口氣,徐徐說道:「牛鼻子,令徒吹得一手好笛子。」

  樂之揚心驚肉跳,朱元璋心性難測,也不知這一句話是正是反。憂慮之際,但聽席應真笑著說道:「不敢當,這吹笛子的本事可不是貧道教的。」朱元璋笑道:「自然,你也教不出來。聽其音,知其意,足見此子非俗。牛鼻子,算你眼光不壞。」

  席應真一笑,樂之揚兀自呆立,冷玄驀地張開眼,銳聲叫道:「兀那道士,陛下誇讚你呢!還不趕快謝恩?」樂之揚―傍,慌忙屈膝跪倒,說道:「謝過陛下。」

  朱元璋抬手說道:「免禮了吧,你今年多大了?」樂之揚暗暗松一口氣,低聲說:「快十八了。」

  「十八?」朱元璋拈須沉吟,「微兒,剛才吹笛的時候,我忽然想起來了。還記得兩年前那個小太監麼?無怪我覺得小道士面善,原來他倆長得真有些相似。」

  樂之揚只覺兩眼發黑,快要昏了過去,朱微也是臉色煞白,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但聽朱元璋慢慢說道:「微兒,我知道,小太監對你有救命之恩,他被張天意殺死,你心裡一直難過。宮裡宮外的笛手,大都配不上你的琴聲,這兩年你落落寡歡,想必也是少了知音的緣故。如今可好,照我看來,小道士的笛子比那小太監高明一倍,以後我若有閑,必當招他入宮,與你琴笛和鳴……」

  樂之揚聽了這話,心中大石終於落地,剛要松一口氣,忽聽冷玄說道:「聖上明斷,道士不是太監,怎可在宮裡行走?若要他為公主伴奏,頂好將他一刀閹了。」

  樂之揚又驚又怒,朱微也白了臉,結結巴巴地說:「這,這怎麼行?女兒寧可不要人伴奏……」朱元璋揮了揮手,笑道:「冷玄說的不無道理……」樂之揚只覺一股冷氣從背脊躥起,頭皮陣陣發麻,但聽朱元璋又說:「但那只是尋常之理,太醫也不是閹人,照樣在宮裡行走。道靈是牛鼻子的徒弟,偶爾往來宮中,也不違宮禁。」

  冷玄幽幽一歎,說道:「陛下如此說,奴才不敢多言。但宮禁大事,還是謹慎為妙。」朱元璋淡淡說道:「宮中護衛由你負責,―切你去安排好了。」冷玄點一點頭,閉目縮身,有如一道暗影,徐徐退回到老皇帝身後。

  樂之揚心中大罵:「老閹雞好不歹毒,居然想要閹了老子,他自己做不成男人,就指望天下人跟他一樣。」想到這兒,又生疑惑,「老閹雞的眼光歹毒,也不知他看出破綻沒有?」想著凝目看去,冷玄神色木然,凝立不動,看上去生氣全無,就像是一尊白紙糊成的假人。

  忽聽朱元璋又說:「牛鼻子,今天來了就別走了,陪我下兩局棋,說幾句陳年古話。而今打天下的老人越發少了,除了你,就只有耿炳文和郭英了。「

  朱微笑道:「父皇和師父下棋說話,我在一邊彈琴烹茶。」朱元璋笑了笑,揮手道:「冷玄,你帶小道士去歇息,不要慢待了他,也別讓他宮裡面亂跑。」

  「遵旨。」冷玄看了看樂之揚,慢悠悠說道,「請吧!」樂之揚縱然不舍朱微,但也無可奈何,只好跟在冷玄身後。

  老太監當先引路,左一拐,右一折,白影蕭索,恍若鬼魅,走了數百步,到了一處回廊。冷玄左右看看,但見無人,陡然腳步一頓,向後掠出。樂之揚眼前一花,便覺疾風襲來。他欲要躲閃,卻快不過冷玄鬼魅幻形似的身手,只覺脖子一緊,仿佛加了一道鐵箍,整個人騰空而起,砰地撞在了一根廊柱上面。

  樂之揚後腦劇痛,背脊欲裂,脖子似要斷成兩截,定眼看去,冷玄一手拎著拂塵,一手捏著他的脖子,臉上枯槁無光,兩隻眼睛冷如冰雪,直勾勾盯著樂之揚,眼底深處,湧出一狠意。

  「小子。」冷玄的聲音又輕又冷,「你好大膽子!」

  「謬贊……謬贊……」樂之揚從嗓子眼裡迸出字兒,「冷公公……你……認錯人了吧……」

  「屁!」冷玄啐了一口唾沫,「你瞞過得陛下,瞞得過我嗎?陛下認不出你,那是他先入為主,當你已經死了。你想瞞過冷某,那是白日做夢!」

  樂之揚擠出笑意:「我要白日……咳……做夢,一定……咳……夢見冷公公腦袋搬家……」

  「笑話?」冷玄目光更冷,「憑你這點兒貓狗功夫,也能讓我腦袋搬家?」

  「怎麼不能?」樂之揚慢悠悠說道,「當初是你把我帶出皇城,我要穿了幫,你也一樣完蛋。朱元璋對你信任有加,如果知道此事,一定惱羞成怒,別說腦袋搬家,沒準兒將你五馬分屍。」

  冷玄的面皮抽動一下,森然道:「小子,我生平最討厭被人要脅。我與陛下以信義相交,我只要護他周全,別的如何,他從不多問。但憑你隻言片語,豈能離間我君臣之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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