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鳳歌 > 靈飛經1:洪武天下 | 上頁 下頁 |
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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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之揚應聲望去,說話的是一個黃衫少女,與他年紀相仿,坐在古琴後面。少女下頜尖尖,面頰豐潤,嬌嫩如初開荷花,一雙杏眼光亮如水,盯著樂之揚驚奇打量,她的雙眉稍顯濃長,斜飄入鬢,給那張俏臉添了幾分英銳之氣。 「原來是個太監?」少女左邊的中年男子哼了一聲,神情很是不屑,他年近四十,方臉濃眉,目光淩厲,一部蒼黑美髯隨風飄拂。 「奇怪了!太監裡面也有這樣的人物?」接口的男子二十出頭,容貌清俊,風流蘊藉,臉上似笑非笑,使人心生親近。 兩人口口聲聲稱呼太監。樂之揚心中奇怪,低頭一看,恍然大悟,原來他身上的袍服跟兩個掌燈男子顏色不同,樣式卻是一般。想起來,張天意殺的也是兩個太監。 忽聽中年男子笑道:「十七弟,騎馬射箭你不如我操琴弄笛我不如你。音樂麼?我所知有限。但你說這小太監的長笛京城無對,未免誇大其詞,京裡的笛手成千上萬,他這麼一點兒年紀,又能強到哪兒去?」 清俊男子笑道:「我不過隨口說說,十三妹跟他鬥過曲子,她的話最為可信!」少女看了樂之揚一眼,輕輕笑道:「四哥,小妹見識有限,我聽過的笛手,似乎都不如他!」 「是嗎?」那四哥目光一轉,盯著樂之揚說道,「笛子吹得這樣好,怎麼不去樂坊做樂師,來宮裡當太監幹嗎?」 他目光懾人,樂之揚心懷鬼胎,登時低下頭去。只聽少女笑道:「四哥,你別嚇著人家,是了,小太監,你姓什麼?在哪個公公手下做事?」 「我……」樂之揚額頭見汗,渾身發軟,話從嘴裡飄出,就像是蚊子哼哼,「我姓樂……是、是……」他極想編一個謊話蒙混過去,卻對宮裡的太監一無所知,縱然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一個人來。 「罷了!」十七弟搖了搖頭,面露失望之色:「有道是『笛如其人』,這小太監笛子吹得灑脫,性子可不怎麼樣!」四哥咧嘴一笑,粗聲大氣地說:「他少了兩個卵子,還有什麼狗屁性子?」 剛說完,忽聽一個沉靜的聲音道:「四叔,男女有別,十三姑面前,還請留些口德!」樂之揚凝目看去,四哥身後的花蔭下面坐了一個年輕男子,身著華服,神態拘謹,說完這話,有些不安,揉搓一下雙手,兩眼盯著別處。 四哥看他一眼,微微冷笑,拖長聲音說:「太孫殿下有言,區區敢不從命?」轉向黃衫少女,淡淡說道,「十三妹勿怪,四哥我是粗人,粗人說粗話,你別往心裡去!」十七弟接口笑道:「好一個粗人,只憑這兩個字,什麼都混賴得過去!」 「那可未必!」四哥一半是笑,一半認真,「皇太孫天縱英明,我這點兒小把戲,怎麼混賴得了?太孫殿下,要不然我給十三妹磕頭下跪,以贖口孽如何?」 拘謹男子慌忙擺手,連聲道:「四叔多心了,侄兒不過隨口說說。」四哥笑道:「這個『叔』字萬不敢當,太孫殿下只要高興,叫我朱棣也行。」拘謹男子連說:「不敢,不敢!」 「怎麼不敢?」朱棣大聲說道,「我癡長一輩,也不過是個藩王,你一人之下,億萬人之上,來日承襲大寶,還望手下留情,放我這位叔父一馬!」拘謹男子沉默一下,澀聲說:「四叔這話怎講?你我輩分不同,可都是朱氏子孫,難道說,我還會對你不利嗎?」朱棣笑道:「君無戲言,殿下來日登基,別忘了今日之言!為叔這條小命兒,全在殿下一念之間。」 拘謹男子騰地站了起來,盯著朱棣,目有怒色。十七弟忙道:「太孫殿下,四哥愛開玩笑,你又不是不知道。」黃衫少女也說:「是啊,你們都是為我來的,如果傷了和氣,叫我于心何安。」拘謹男子苦笑一下,沖黃衫少女拱手道:「十三姑勿怪,允炆失態了。四叔不知為何,今晚處處針對侄兒,侄兒一忍再忍,實在有些委屈!」 黃衫少女沖他一笑,月光下如幽蘭暗放。她正想勸說,忽聽朱棣冷冷道:「殿下叫差了,不是四叔,是朱棣!」 「四哥……」黃衫少女微露嗔怪。朱棣兩眼望天,只是冷笑。拘謹男子眉頭一皺,正要說話,眼角餘光所及,忽地面有驚色,雙手下垂,低聲叫道:「祖父!」 眾人無不變色,紛紛掉頭望去,遠處花蔭之下,靜悄悄站了一個白髮老者,下頜向外凸出,臉頰又瘦又長,大約年少時害過天花,年紀一老,黑斑密佈臉上,更顯得冷峻可畏。 老人的衣著簡素無華,一身灰布袍,一頂東坡帽,容貌十足醜陋,身子卻很挺拔,仿佛一隻飽足待飛的蒼鷹,隨意站在那兒,自有一股懾人的氣勢。在場人等無不起身,凝目注視老者,流露恭敬神氣。 清俊男子正要開口,老人一擺手,邁步走來,身後黑暗之中,悄然浮現出一個年老太監,形容枯槁,白衣晃眼,手持一柄拂塵,隨著老人亦步亦趨,兩人仿佛經過演練,雙腳起落如一,幾乎分毫不差。 樂之揚盯著老人發呆,不覺身邊的太監跪倒在地,其中一人拉扯他的衣襟,低聲喝道:「作死麼?快跪下?」 樂之揚還沒回過神,灰衣老人目光射來,徐徐說道:「小傢伙,你姓樂?」樂之揚略略點頭,老人長眉一揚:「樂韶鳳是你什麼人?」 樂之揚一愣,衝口而出:「是我義父……」話一出口,追悔莫及,心想潛入皇宮已是大罪,沒準兒株連九族。這一下倒好,不打自招,非但自己送了小命,就連老爹也搭了進去。 「他是你義父?」老人盯著樂之揚,眼神十分奇怪,看似冷漠陰沉,可是眼底深處,又似藏了一股火焰,「他還沒死?」 這一問十分無禮,樂之揚瞪著老人,心裡起了一股怒意。老人又笑一笑,轉身坐下,曼聲問道:「調教新晉太監的是誰?」 一個太監顫聲答道:「倪明寶倪公公?」老人點一點頭,淡淡說道:「傳我旨意,小太監舉止怠慢,眼神無禮,足見倪明寶疏於任職、調教不力,打他一百廷杖,如果不死,送到瓊州充軍。」那太監渾身發抖,低聲說:「這小太監呢?」老人冷冷道:「我另有安排!」 太監不敢再問,連滾帶爬地退了下去。這老人氣勢奪人,一語斷人生死,樂之揚盯著他面色發白,心子砰砰亂跳,猛可想起了拘謹男子的稱呼,又看眾人神情,腦海裡靈光一閃,衝口而出:「你、你是朱元璋?」 這句話好比巨石落水,「大膽、放肆……」一連串呵斥沖了過來,樂之揚面如火燒,手腳卻是冰冷,他緊緊咬著嘴唇,心想自己直呼皇帝之名,這一下可真是死定了。 正想著,朱元璋一揚手,漫駡聲沉寂下來,沉香亭畔好比幽墳古墓,只聽促織低唱,瑟瑟有聲。 「沒錯!」朱元璋盯著樂之揚似笑非笑,「我就是朱元璋,不過說起來,二十多年沒人叫過我的名字了。」 樂之揚張了張嘴,一股冷氣堵在胸口。他的心裡只感絕望,久聞這老皇帝殺人如麻,自他懂事以來,不知看見多少人頭落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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