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鳳歌 > 昆侖5:劫波卷 | 上頁 下頁
三十八


  趙咼忽地牽著他衣角,說道:「叔叔,若能再見媽媽就好了,咼兒有許多話,要與她說。」梁蕭道:「那有何難?我送你見她便是。」趙咼喜道:「真的?」梁蕭笑道:「我什麼時候騙過你。」趙咼眉開眼笑,跳了起來。九如濃眉一軒,說道:「梁蕭,你可知那些宋室遺族住在什麼地方?」梁蕭笑道:「大師倘若知道,還望指點一二。」九如捋須道:「和尚為明日之事打算,曾去大天王寺踩了一回盤子,哪知誤打誤闖,踅進囚禁宋朝後妃的無色庵。」梁蕭動容道:「如此說來,兩座寺院挨在一處了?」九如道:「相距也不過百步。只是那無色庵地方不大,卻毗鄰禁軍大營,守備兵馬成千上萬,很難接近,當時和尚稍一大意,便被人察覺了。」他頓了一頓,又道,「話雖如此,但若時機湊巧,也非無機可趁。明日之會,八思巴約鬥和尚,以示公平,不願官府介入,傳下法旨,明日淩晨,撤去大天王寺左近禁軍。如此一來,無色庵守備勢必削弱,你不妨相機潛入。不過,依和尚所見,還是小心為妙,宋室諸人其心不一,有些人只想自保,可未必顧念什麼祖孫之情、兄弟之義。憑你梁蕭的本事,本也不須怕他,但這小娃兒嬌嫩貴氣,可經不起什麼折騰。」

  梁蕭沉思半晌,對曉霜道:「不知《神農典》中,可有什麼迷藥能將幾百人同時迷倒?」花曉霜想了想,道:「迷昏千百人的方子是沒有的,但有一個『神仙倒』的方子,順風施為,能夠一下子迷昏十多人。」梁蕭笑道:「那也僅夠了,大不了多用幾回。」九如笑道:「善哉,此法不傷人命,實乃美事。和尚左右也要去大天王寺廝混,順道陪你走一遭吧。」梁蕭大喜,拉起趙咼施禮道:「承大師相助,萬無一失。」

  商議已定,須臾酒畢,九如將花生拎到一旁考較功夫。梁蕭與花曉霜則去張羅藥物,配成數劑「神仙倒」。這「神仙倒」不只是藥物,還有相應機關一具,叫做「龍吐水」,細長如管,藏在肘間,只須牽動機括,便會藥丸射出,化作煙霧。梁蕭制了兩具「龍吐水」,自備一具,另一具分給花曉霜防身。

  將近丑時,一行人抵近無色庵,果見守衛森嚴。梁蕭放出一發「神仙倒」,迷倒幾個守衛士卒,而後眾人越牆而人,穿過兩道月門,但見前方庵房無算,大多漆黑無光。梁蕭覺出花曉霜掌心滲汗,微微發抖,便低聲問道:「害怕麼?」花曉霜笑道:「有你在,我便不怕。」二人相視一笑,雙手握得更緊,忽聽九如笑道:「和尚守在這裡罷,省得你倆卿卿我我,平白教壞了我徒弟。」兩人面皮發燙,花曉霜低聲道:「蕭哥哥,房屋這麼多,怎知人在哪裡?」梁蕭道:「讓咼兒一叫便知。」花曉霜急道:「那可不成,會惹來官兵。」梁蕭笑道:「你也太膽小了,我有『神仙倒』,怕他作甚?」花曉霜道:「還是穩妥些好,尋個人問問。」

  梁蕭知她謹小慎微,不肯多生事端,笑了笑,舉目望去,遙見孤燈如豆,在黑暗中分外清晰,當下背起趙咼,縱到屋前,卻見昏黃窗紙上,投下一個女子的倩影。

  那女子手揮目送,正在弄琴,琴韻低回流轉,耳聽那女子應弦和道:「太液芙蓉,渾不似,舊時顏色。曾記得,春風雨露,玉樓金闕。名播蘭馨妃後裡,暈潮蓮臉君王側。忽一聲,鼙鼓揭天來,繁華歇。龍虎散,風雲滅。千古恨,憑誰說?對山河百二,淚盈襟血。驛館夜驚塵土夢,宮車曉輾關山月。問姬娥,于我肯從容,同圓缺……」歌聲欲揚還抑,似在竭力壓制心中苦痛,倏爾曲斷歌歇,一縷愁思兀自悠悠不絕。

  梁蕭聽罷這曲,觸動心懷,一時忘了破門而入,忽覺趙咼身子發抖,顫聲道:「蕙姑,是你麼?」屋內響起一聲低呼,兩扇門支嘎敞開,走出一個緇衣素面、眉目如畫的女道士,雙頰上尚自掛著淚珠。趙咼從梁蕭背上跳下來,喜道:「蕙姑,真是你呀?」那女子身子一晃,伸手扶住門欞,方才不致軟倒,顫聲道:「殿下,當真是你?」原來這女子姓王名清蕙,原是南宋宮女,才慧過人,趙咼幼時從她學文認字。此番歷劫重逢,二人百感交集,摟在一處,禁不住淚如雨下。

  趙咼哭了一陣,想起此行目的,問道:「蕙姑,母后呢?」王清蕙拭去眼淚,強笑道:「太后正念著你呢,我帶你去見她。」目光一轉落到梁蕭身上,梁蕭見她神色疑惑,便道:「你隨她去吧。」趙咼急道:「你不去麼?」梁蕭心道:「我去徒添尷尬,不若暗中護持。」便搖頭道:「我在這裡等你。」趙咼只得任王清蕙拉著,向東走去。不多時,便見東邊一座廂房亮了起來。

  梁蕭望著燈火,胸中一痛:「咼兒找到娘親,而我的娘親又在哪裡?我……我渾渾噩噩這麼久,卻連她身在何方也不知道。」他靠坐在假山石上,望著滿天星斗發愣。花曉霜見他一派頹喪,握住他手道:「蕭哥哥,你想到不開心的事麼?」梁蕭微微搖頭,花曉霜偎進他懷裡,歎道:「蕭哥哥,我瞧你眼神,便知道你不快活!」

  梁蕭微微苦笑,正欲說話,忽聽遠處傳來一聲怪笑,一個蒼勁的聲音道:「老禿驢不要逃,我看見你啦。」梁蕭一驚:「這怪人怎地來啦?」當即揚聲叫道:「釋島主?」那人咦了一聲,道:「誰叫老子?」梁蕭聽釋天風口氣,似乎清醒許多,甚是詫異,笑道:「釋島主,你連陪你治病的小朋友也不記得麼?」釋天風略一默然,忽地哈哈笑道:「想起來啦,是陪我打架的小子?好啊,好啊,待我揪住老禿驢,再來與你親近。」梁蕭聽他記得自己,更覺驚奇。釋天風叫聲一起,附近房舍逐一亮起燈火,卻聽釋天風又道:「我瞧見了,出來出來……咦,老禿驢怎地變成小禿驢了,哼,你當拔了鬍子,老子就認不出來了?這個光頭,我可是認得明明白白的。」叫聲中夾雜呼呼響聲,似是掌風激嘯,忽聽花生啊喲一聲痛呼。接著便聽九如喝道:「老烏龜,你莫要得寸進尺,真當和尚害怕你麼?」

  卻聽釋天風笑道:「奇怪,怎麼出來兩個禿驢。哈哈哈,是了,老禿驢,小禿驢是你孫子吧?難怪都是光頭。」九如呸道:「他是你老子。」釋天風奇道:「他是我老子?你是他爺爺……」猛可間明白過來,怒叫道:「好禿驢,你罵我是灰孫子?」二人口中互罵,拳掌相交的劈啪聲卻是不絕於耳。花生叫道:「師父,俺來幫你。」九如喝道:「沒你的事,躲開些……」話音未絕,轟然大響,一座假山應聲而倒,卻聽釋天風厲聲長嘯,遠處兩道人影騰起數丈,一左一右縱上屋頂,纏鬥一處,出手之快之奇,當真不可思議。

  梁蕭恍然大悟:「九如大師的對頭竟是釋島主,這也難怪,此老委實稱得上『纏夾不清』,但不知他怎生尋到這裡?」眼見不少人走出房子,便發出數枚「神仙倒」,出房者不及觀看,便即昏迷。

  梁蕭心知不可久留,搶到全太后房前,道:「咼兒,若然不走,可就來不及啦。」房中默然片刻,卻聽全後低聲交代幾句,趙咼卻只嗚嗚哭泣,片刻功夫,便聽門響,王清蕙挽了趙咼走出,趙咼滿臉都是淚痕,抽噎道:「叔叔,媽媽不肯走,她說她走了會連累他人,她……她讓我走得遠遠的,再也不要回來!」越說越傷心,忍不住大哭起來。

  梁蕭心頭暗歎,王清蕙上前一步稽首道:「漢柞運移,天地反復,大宋僅剩這點血脈,還望壯士大仁大義,善為護持。」梁蕭道:「大仁大義不敢當,但咼兒的安危你儘管放心。嗯,王姑娘,你肯和我一道走了。」趙咼聞言,拉住王清蕙衣袖道:「蕙姑,你跟我走吧!」王清蕙斂眉苦笑,合十歎道:「問姐娥,于我肯從容,同圓缺。」趙咼瞪著眼,茫然不解,梁蕭歎道:「人各有志,姑娘一心與故主同圓同缺,共曆榮辱,好生令人相敬。只是前途多艱,還請善自珍重。」拱手一揖,轉身抱起趙咼,與花曉霜大步奔出。

  不出十步,只見庵外火光沖天,喧嘩一片。梁蕭心中叫苦,忽瞧見花生在前方團團亂轉,搓著兩手,不知如何是好。便將趙咼遞給他道:「我去瞧瞧。」縱身上房,卻見數百名元軍士卒堵在門外,手持兵器,盯著一處屋頂,那裡兩道黑影忽來忽去,鬥得正劇。敢情一眾禁軍聞聲趕來,卻被九如與釋天風吸住了心神。

  屋上二人已鬥到緊要處,各出平生絕學,只見釋天風恍若流光魅影,一眨眼功夫,也不知出了幾拳幾腳。九如卻將烏木棒插在身邊,拳隨身轉,直來直去,絕無花巧,但便是如此,釋天風雖有天風飆來之勢,卻也占不得絲毫便宜。

  原來,那日釋天風追趕賀陀羅不得,又在山東境內閒逛月餘。這一日,忽爾遇上九如和尚,他四次為九如所敗,多年來耿耿於懷,此番東來,正為尋他晦氣,別的事物他或許不記得,但九如的武功相貌卻是須臾不曾忘記,見面也不多言,立馬動手。九如唯有出手自保。三十年不見,兩人各有精進,釋天風所學原本雜而不純,但晚年悟通「無法無相」之妙,得成正果;九如專心修煉「大金剛神力」,數十年之功,也是非同小可,鬥到五百餘合,九如不耐久戰,撒腿便跑;釋天風卻死纏爛打,窮追不休。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