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鳳歌 > 昆侖5:劫波卷 | 上頁 下頁
十三


  梁蕭跨入艙內。但見艙室闊大,四壁斑駁,佈滿褐色水漬,鹹濕的空氣中混著一股淡淡藥香。靠裡處稀稀拉拉坐著幾個官兒,愁眉苦臉,正在說話,聽得腳步聲,紛紛掉頭來望,一個方面黑須的官兒喝道:「怎麼沒經通報?」那校尉慌道:「陳丞相,這是雲殊的部下,要見聖上!」陳宜中怒道:「不是吩咐了麼?但凡雲殊遣人,統統趕走。」那校尉苦著臉道:「沒奈何,他逼我來的。」陳宜中一怔,厲聲道:「作反了麼?豈有此理,來人……」他身旁一個清臒文官擺手道:「丞相,罷了!他拼死來此,可見忠於我大宋,倘若這般趕走了,豈不叫人齒冷?」陳宜中一拍大腿,佛然道:「陸太傅,你還不明白?雲殊狼子野心,仗著手握兵權,一心要奪走聖上……」清臒文官歎了口氣,向梁蕭道:「聖上龍體欠安,不便見客,你有什麼話,只管對我陸秀夫說罷!」

  二人言語,梁蕭聽得清楚,便向陸秀夫拱手笑道:「雲將軍聽說聖上微恙,特令在下請來一名女神醫,為聖上診治。」堂上諸人都是一愣,陳宜中兩眼瞪著梁蕭,冷笑道:「我們自有大夫,不必勞動那位神醫的大駕了。」梁蕭沒想到這人恁地不識好歹,正要發作,忽聽花曉霜道:「那位……那位聖上可是患了驚風之症?」陳宜中與陸秀夫對視一眼,眉間露出訝色,後者奇道:「你怎地知道?」花曉霜又道:「方才你們給他服用了壽星丸,是不是?」陸秀夫更驚,點頭道:「不錯,不錯。」花曉霜道:「方子用得不壞,可惜缺了幾本緊要藥材,不能濟事。」眾官臉色微變,陸秀夫站起身來,肅然道:「敢問其詳!」花曉霜道:「從藥味分辨,當是缺了人參與石菖蒲,嗯,是了,朱砂分量也沒用足!」陸秀夫眉間透出一團喜色,拱手道:「姑娘說得極是,只因被元人圍困,藥材奇缺,故而缺了幾味;嗯,敢問可有補救之法麼?」花曉霜道:「我要見過病人,才能決斷。」陳宜中勃然怒道:「豈有此理……」陸秀夫擺手道:「丞相,事急從權。而今眼目下,聖上性命危在旦夕,這位姑娘未卜先知,一語道破用藥之蔽,必是有真才實學的,讓她試試,聊勝於無吧。」

  陳宜中擰起雙眉打量曉霜,滿臉狐疑。陸秀夫又道:「她一介弱女,丞相顧忌什麼?雲殊擁兵自重,所忌者唯有聖上,倘若聖上有個長短,只怕大事不妙。」陳宜中聽他言之有理,無奈道:「好,且讓她進去。」陸秀夫喜道:「姑娘請!」當先引路,花曉霜舉步跟上,梁、柳三人跟隨在後。陳宜中急道:「你們站住。」梁蕭全不理會,陳宜中驚怒交進,沖出艙外,召喚軍土。

  陸秀夫一心救人,也顧不得許多,掀開竹簾,匆匆步入後艙。艙內氤氳繚繞,藥味更濃,兩個宮女坐在一旁,煽火烹藥,床上蜷著個小孩,伶仃瘦小,不堪一握,小臉煞白如紙,兩眼緊緊閉著。梁蕭一眼便認出這孩子就是廣王趙咼,想起那日荒山相遇的情形,不覺胸中一酸,轉念又生疑惑:「怎麼只見弟弟,不見哥哥,星兒哪裡去了?」

  花曉霜傍著趙咼坐下,伸手探脈,雙眉微蹙。陸秀夫觀顏察色,心頭暗驚,還未及說話,梁蕭已搶先問道:「如何?」花曉霜歎道:「他想是受了莫大驚嚇,痰迷心竅,此外肝腎不調,有消中易饑之患。唉,二疾併發,也真是苦了他」陸秀夫搓著手,惶聲道:「可有救治之法麼?」花曉霜瞧了梁蕭一眼,見他面帶憂愁,不覺心頭微動:「敢情蕭哥哥說的孩子便是他了。」當下淡淡笑道:「不用擔心,我自有法子,不出明日便能讓這孩子活蹦亂跳了!」看了趙咼一眼,眼裡露出憐惜之色。眾人齊松了口氣,忽聽有人冷聲道:「好大的膽子,他是當今聖上,你敢叫他孩子?」

  眾人回頭看去,只見陳宜中兩手叉腰,臉色陰沉,幾個士兵站在身後,只怕驚了趙咼,不敢率爾上前。陸秀夫點頭道:「丞相說得對,姑娘,這位可是我大宋天子,你日後稱呼千萬小心,不可亂了規矩;若犯了欺君之罪,我可保你不得!」花曉霜聽得這話,瞪大雙目,大為不解。卻聽梁蕭冷冷道:「孩子就是孩子?有什麼叫不得?」陳宜中怒道:「放肆……」正要喝令拿人,忽聽外面有人說道:「請稟告聖上,都統制雲殊求見。」語聲疲憊沙啞,但一字一句,不失沉穩。

  眾人心頭齊震,忽聽嗆啷聲響,夾雜著幾聲悶哼,陳陸二人顧不得梁蕭等人,掀開竹簾,搶出艙外。

  只聽陳宜中怒聲道:「雲殊你好大膽子,擅闖朝堂,該當何罪?」雲殊歎道:「丞相見諒,若不出此下策,雲殊萬萬進不來的。」陸秀夫怒道:「你這話什麼意思,是說我們把持朝政麼?」雲殊道:「這是太傅自己說得,雲某可沒說過。」靜了一靜,陳宜中寒聲道:「好,那你此番前來,所為何事?」雲殊道:「如今軍情危急,我要帶聖上突圍。」陳宜中冷笑一聲,道:「如此說,我們是輸定了?」雲殊緩緩道:「敗多勝少,但大宋血脈不可就此而絕!」陳宜中冷笑道:「就算敗了,又與你何干?姓雲的,你別忘了,聖上已頒下聖旨,虢奪了你的兵權,你如今一介白身,卻強佔兵符,處處以主帥自居。哼,自古以來,曹操王莽等奸佞小人,也莫過於此吧!」雲殊歎道:「丞相言重了,雲某生當為宋人,死亦為宋鬼;眼看著漢柞運移,國事崩摧,豈有袖手旁觀之理。再說,倘若雲某真是操莽之徒,我大宋兵馬怎會落到這步田地?」他語中雖力持平靜,但悲憤之意卻不自覺地流露出來。

  只聽陸秀夫怒道:「好啊,你這話什麼意思?要推卸兵敗之責嗎?」雲殊道:「會有今日之局,雲某自也脫不了干係。只是當日雲某提請棄舟北上,兵發江西,與文天樣文丞相匯合,但丞相以聖上安危作為托詞,堅決不允,力持遊擊海上。文大人一介書生,不通兵法,勉力為將,以致一潰千里,葬送大好時機。此為其一。」陳宜中冷道:「這麼說,還有其二了。」雲殊道:「不錯,其二便是泉州一役。諸位大人不分好歹,輕信蒲壽庚,殊不知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那廝本是西域胡人,雲某曾說得明白:舉凡胡人,都不可相信。可惜諸位把雲某之言當作耳邊風,以致這奸胡臨陣倒戈,害我大軍一敗塗地。」陳宜中冷笑道:「如此說來,今日之局,都是我們的不是了?」雲殊長歎了口氣,道:「豈敢,雲某未能堅持己見,也算是莫大過失了。如今我軍人數雖多,卻都是未經操練的百姓。一派烏合之眾,如何抵擋元人狼虎之師,一經交戰,不僅無補於事,反成拖累。當日我力請不要接納百姓從軍,諸位大人不加理會,以致今日形勢危殆。此乃其三也。」梁蕭聽得明白,心道:「原來此中利弊,他盡都知道的。」心下也不覺替他惋惜。

  卻聽陸秀夫冷笑道:「真是笑話!百姓投奔我軍,是因我大宋秉承仁義之道,深得人心。孟子曰:『仁者無敵』,我軍人多勢重,萬眾一心,勢必能擊敗韃子,光復華夏。哼,你一介武夫懂什麼?我且問你,你讀過幾本書,又懂得多少聖人的道理?」雲殊道:「說起聖人之理,雲某遠不及太傅淵深。但雲殊卻明白一個道理:為子死孝,為臣死忠。雲某絕不能眼看聖上送命,聖上若在,大宋還有光復之機;聖上若有不測,大宋才算是亡了。」陸秀夫怒聲道:「你今日擅闖朝堂,以下犯上,還有臉說什麼忠孝?倘若天不佑我大宋,此番兵敗,陸某便負聖上蹈海而死。太祖杯酒釋兵權以來,大宋三百年以文德治國,就算要亡,也該亡在士大夫之手,絕不能亡於你這個屢抗聖旨,擁兵自重的武夫。」

  卻見雲殊略一沉默,冷道:「看起來,雲某話已說盡,唯有冒這個不忠不義之名了。」話音方落,便是數聲悶響,只聽陳宜中咆哮道:「好賊子,反了麼……」叫到一半,戛然而止,忽地清風颯然,雲殊卷起竹簾,跨人內艙,與梁蕭見了個正著。這一下,即便泰山崩摧,萬馬忽至,雲殊也不至於如此驚駭,一時間,只看他目瞪口呆,雙足好似釘在門前,挪不動半步。梁蕭望著這個宿敵,心中暗歎,敢情經年不見,雲殊容色枯槁,雙頰凹陷,兩鬢之間竟已星星斑白。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