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鳳歌 > 昆侖2:純陽卷 | 上頁 下頁
四十四


  說話間,一名年輕道士行出院門,腳不沾地般來到車前。他面如冠玉,眉目疏朗,眉間一顆米粒大小的黑痣,分外醒目。他面上一團和氣,向韓凝紫拱手道:「羽靈見過主人。」韓凝紫冷道:「有事麼?」羽靈笑道:「隴西九寨的首領俱在廳內,前來交割例錢稅糧。」說罷眼角乜斜,與阿冰對視一眼,便又轉過頭去,向其他二婢招呼,言辭謙謹,面面俱圓。

  韓凝紫道:「羽靈,我有要事,懶得與那些粗人嘮叨。你和阿冰自去打理,只須記得,少錢少米的,五百貫以上砍手,一千貫以上砍頭,勿要亂了規矩。」羽靈笑道:「小人理會得。」韓凝紫轉過頭來,瞧了阿雪一眼,露出嫌憎之色,道:「阿淩,你帶這蠢丫頭去歇息,不要再尋她麻煩。」阿淩惱恨阿雪欺瞞自己,本意下來後好好折辱她一番,此時聽韓凝紫一說,忙賠笑道:「我待阿雪親妹子一般,愛她疼她還來不及呢!」阿雪聽她一說,頓有感動之色。韓凝紫更覺厭惡,轉向梁蕭,冷笑道:「小子你隨我來!」梁蕭躊躇不前,卻被阿冰狠推一掌,摔倒在地,這才悟及自身內力已失,只得爬起來,隨在韓凝紫身後。

  二人入了莊園,抄斜路望後山走去,轉過數道回廊,前方倏爾現出一片竹林。韓凝紫似嫌梁蕭步子太慢,轉身將他拉住,快步走入林中。

  竹林幽深莫名,道路迂盤,梁蕭只覺綠篁因風,龍吟細細,劍葉蔽空,四下裡漫著如水涼意,如此走了二十余步,忽見竹間佇著一尊石像,蹲身披甲,張口蹙額。他頗感眼熟,轉念間悟到,這尊石像自己曾在「兩儀幻塵陣」裡見過,乃是「將相境」中的「吳起吮瘡」。驚疑之間,再走十來步,又見一尊石像,拈須負手,卻是「聖文境」中的「少陵苦吟」,再走二十步,卻見一尊「劍及履及」,石像倒持寶劍,赤了一足,若奔若走,正是春秋霸主楚莊王的故事。如此每走十來步,就見一尊石像,梁蕭越瞧越驚,細察之餘,發覺這些石像雖與天機宮石像形似,細微處卻大有不同,便似塑像者倉促瞧過一遍天機石像,再憑著模糊記憶雕刻出來,而且方位雜亂,不合「兩儀幻塵陣」的陣勢。

  梁蕭一路瞧去,漸漸發覺,這石像依南斗之位結成十字,將竹林分成四片,東為少陰、南為少陽,西為太陰、北為太陽,卻是一座「南斗四象陣」,雖不及天機石陣,卻也不弱。梁蕭暗自留心,一面行走,一面默記竹陣方位。

  行了約摸二裡許,到了竹林盡頭,只見山壁上一座石洞,洞門緊閉,形若滿月。門楣上刻有「天圓地方」四字,娟秀嫵媚,似是出於女子手筆,門邊雙龍蟠著一個鐵八卦,竟也是一隻八卦鎖。

  韓凝紫轉動八卦鎖,只聽嘎嘎數響,石門應聲而開。門中室方如鬥,四壁擺滿圖書,倚牆處有張石床,床邊又放一方石桌,上置沙盤。梁蕭瞧得一驚,敢情沙盤上畫滿勾股方圓、商方實法,均是算題符號。

  韓凝紫攜梁蕭入門,反手掩上石門,一片清光直瀉下來,室內情形歷歷在目。梁蕭抬眼望去,只見洞頂呈穹廬之形,光潔如鏡,上面嵌滿明珠,大如鴿卵,小似米粒,依周天星象排列,近穹頂的岩壁上鑿了一排小孔,天光漏入,投在明珠之上,珠輝映壁,照得滿室通明。

  韓凝紫石床上盤膝坐定,懶懶地道:「小子,大夥兒同路一程,也算有緣,彼此引介引介,我姓韓,名凝紫,你叫什麼名字?」梁蕭經過五龍嶺一事,心灰意冷,傲氣大消,也不違拗,隨口說了姓名。韓凝紫點頭道:「你早先口出狂言,很會算題麼?」梁蕭道:「略略解得一些。」韓凝紫打量他一眼,冷笑道:「好,我便瞧瞧,你有多大本事?」手指著沙盤上的算題,道,「你解得出來麼?」

  梁蕭斜眼瞧去,只見沙盤上寫道:「假令有圓城一座,不知周徑,四門大開,縱橫各有十字大道,其西北十字道為乾地,甲乙二人立於此,乙東行一百八十步遇一塔而止,甲南行三百六十步回望該塔,正居城徑之半。問城徑幾何?」下有勾股圖形。卻聽韓凝紫咯咯笑道:「你解出這題,我便教你活命,解不出來,哼哼,那也不消說了。」口氣中滿是得意之情,梁蕭一挑眉,冷道:「弦上容圓罷了,有什麼了不起的?」當下隨手解道,「以勾股相乘倍之,為實。以勾股之和為法,前後相除,商為二百四十。城徑便是二百四十步。」

  這道算題韓凝紫苦思已久,不得門徑,哪知梁蕭頃刻作答,算路之精奇,匪夷所思。韓凝紫盯著算式,臉色陰晴不定,沉吟半晌,才皺眉道:「怎會這樣容易?」梁蕭道:「此乃考圓之術(按:相當於中國古代的幾何學),說難不難,說易也不易。不知其法,難以入門,倘若知道方式,卻也十分容易。除了弦上容圓,另有八題,分別為:勾股容圓,勾上容圓、股上容圓、勾股上容圓、勾外容圓、股外容圓,弦外容圓、勾外容半圓、股外容半圓,統稱為『洞淵九容』。」他揮灑自如,寫出九容方式。韓凝紫瞧著他專注神色,心頭沒來由一痛,暗暗尋思:「這少年算題的模樣,與他倒有五六分相似。」

  梁蕭寫完方式,抬頭瞧去,忽見韓凝紫脈脈注視自己,如癡如狂,不由心兒一跳,奇道:「有疑難麼?」韓凝紫嬌軀一顫,遲疑半晌,緩緩道:「你……當真不是天機宮的人麼?」梁蕭哼了一聲,卻不答話。

  韓凝紫雙手擺弄算籌,怔怔坐了許久,長歎一口氣,才依著梁蕭的法子,在沙盤上演算;但只算了兩行,忽地淚湧雙目,一點點滴在沙盤之上。

  梁蕭皺眉道:「算不出來,也用不著哭吧!」韓凝紫猝然驚悟,不由得惱羞成怒,倏地抬手,便向梁蕭打去,但掌到半途,淚眼模糊間,影影綽綽卻見到一個清俊峭拔的影子,芳心一顫,這一掌竟打不下去。梁蕭見她舉止奇怪,正覺訝異,忽見韓凝紫淚水過處,露出兩道雪白透紅的肌膚,心中暗暗吃驚。韓凝紫見他神色有異,恍然覺出因由,取了手絹在臉上一抹,露出本來面目,只見兩腮蘊紅,宛如秋桃,雙眉彎彎,恰似新月;眼神如三秋潭水,清亮之餘,又透著幾分寒意。

  梁蕭不料她黃臉之下,竟是如此絕色,較之柳鶯鶯,風華韻致猶有勝之。韓凝紫發了一會兒怔,默不作聲,又給出一道「招差題」,立天元求兵員錢糧之數。梁蕭原本意氣消沉,但不知為何,一涉算術,便又神思捷悟,有若飛箭,韓凝紫題說一半,他已給出結果。韓凝紫更驚,再給一道「和合分差題」,仍說題頭,梁蕭又已報出結果,韓凝紫驚怒交迸:「我本當天機宮為天下算學之宗,未料天機宮之外,竟還有如此奇才?」當下反復套問梁蕭師承。梁蕭只不作聲,唯見韓凝紫寫出算題,方才開口解答。

  兩人算到暮色將至,梁蕭逢題便解,百問不窮。韓凝紫漸至於無題可難,自尊大受挫折,終於忍不住掀翻沙盤,怒衝衝推門而出,自外將門鎖牢。

  梁蕭無處可去,唯有躺在石床上發呆。洞頂明珠本身並無光亮,實借天光照明。一入夜,明珠無光可借,石室內頓時漆黑一團。梁蕭只覺身下青石冰冷,一時間,傷心、寂寞潮水般湧上心頭,恍惚一陣,沉沉睡去。

  次日,梁蕭醒得極早,大約是在石床上睡得久了,筋骨又酸又痛。掙起身來,卻覺嗓子一陣幹痛,竟是受寒之兆。自他習練內功以來,此等情形從未之有,尋思如此瞧來,自己不僅變成一個尋常之人,或許更如阿淩所言,比之常人,猶有不如了。

  梁蕭心中淒涼,默運心法,但覺一絲暖流從無而有,慢慢從丹田生出,在經脈中緩緩遊走。他心中一喜,催動內力,過得良久,那絲真氣依舊沉滯纖弱如故,毫無長進。梁蕭暗忖這般從頭練起,要練到以前的地步,不知又要耗費多少光陰。霎時間洩氣已極,撤去心法,躺回床上發呆。

  心灰意冷中,忽聽洞外傳來拍門聲,繼而便聽石門下方嘎吱一聲,開了扇小窗,塞進一個大木盤,盛著碗碟,只聽阿冰說道:「窩囊廢,快些吃完,別要耽擱了。」梁蕭從前日午後便沒有進食,嗅得菜香,頓時腹中雷鳴,心道:「早晚是死,做個飽死鬼也是好的。」當即跳下床來,將木盤端回桌上,卻見一素三葷,雞魚俱全,還有一罐雞湯,燉得濃膩滾熱。梁蕭大快朵頤,將肚皮撐得脹飽,才將盤碗從小窗送出,正想和阿冰說幾句話,卻聽她腳步聲漸去漸遠,四周又複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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