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鳳歌 > 昆侖1:天機卷 | 上頁 下頁
二十一


  秦伯符一愣,忽聽得汪汪狗叫,低頭一看,卻是那只渾身灰黑的小狗,瞧見主人被欺,甚覺憤怒,身上毛髮盡豎,沖著秦伯符猛吠。秦伯符面皮發燙,暗叫慚愧,將梁蕭放開。但他自重身份,明知誤會對方,也不願向這小孩子認錯,只是嘿然坐下,淡淡道:「敢情這狗叫做白癡兒麼?這名字起得一點兒都不好。」梁蕭怒道:「誰說不好,它洗淨了比雪還要白!」秦伯符失笑道:「原來白癡兒這名字並非說狗兒蠢笨,卻是說它長得白啊?哈哈,有趣有趣,我瞧這狗兒灰不溜秋,該叫灰癡兒、黑癡兒,方才貼切。」梁蕭撅嘴道:「狗長毛,人穿衣,你穿了件紫衣服,就叫紫癡兒麼?」

  秦伯符嗔目大怒,一拍大腿騰地站起,厲聲道:「臭小鬼,你又繞彎子罵人?」梁蕭知他要打,急忙抱手縮腳。秦伯符見此情形,猛然省悟:「這小子縱然古怪,但到底是個孩子,我秦伯符何等人物,豈能與黃口孺子一般見識?」於是他按捺怒氣,擺手道:「罷了,臭小鬼,事已過去,你走你的獨木橋,我走我的陽關道,咱們一拍兩散、分道揚鑣!」說著轉身走了兩步,忽又轉過身來,濃眉緊蹙,神色嚴厲,梁蕭當他變卦又要對付自己,慌忙擺個架勢。秦伯符卻不瞧他一眼,只望著遠處冷笑道:「這些狗奴才,跟元人作戰個個都是膿包;對付一個娃兒,倒也悍不畏死。」梁蕭聽得奇怪,循著他目光瞧去,只見七八個官兵提刀弄槍,轉過遠處山梁,飛也似的奔了過來。

  秦伯符微一冷笑,瞧得身旁立了一塊五尺見方的大青岩,伸手在岩石上一抓,那石塊便如腐土朽木,被他抓落一塊。秦伯符疾喝一聲,那石塊去如流星,當的一聲,正中一名將官前胸,那名將官雙腳離地,倒飛出兩丈有餘,砰然墮地,口中鮮血狂噴,眼見不活了。諸軍一呆,駐足不前。

  秦伯符一伸手,又抓落一枚石塊,諸軍直瞧得兩眼發直,雙股戰戰。忽有人發一聲喊,拔足便逃,眾軍漢恍然驚覺,也顧不得地上長官,急急如喪家之犬,惶惶如漏網之魚,腳底生煙,拖刀曳槍,頃刻間走得不見蹤影。

  秦伯符驚退諸人,心中得意,不由哈哈大笑,但瞥了梁蕭一眼,笑容一斂,尋思道:「常言說:『殺人須見血,救人須救徹』,而今官兵遍佈,這小傢伙到處亂走,無異於羊入虎群,勢難活命。但我身有要事,這小鬼說話又十分討嫌,帶他一路,不知當也不當?」正覺猶豫,忽瞧梁蕭抱起狗兒欲走,當下板起臉來,厲喝道:「回來!」探手將他抓在手裡。梁蕭又驚又惱,踢足掙扎,但秦伯符手如鐵鉗,任他如何掙扎,也難脫身。

  秦伯符挾著梁蕭大步疾行,他足力甚健,翻山越嶺如履平地,梁蕭大嚷小罵,他只當充耳不聞。梁蕭罵了一陣,口乾舌燥,懨懨地沒了聲息。二人行了百里路程,暮日沉西,天色漸晚。也不知到了何處,只見四下裡草木叢生,偶爾傳來泉流嗚咽,若斷若續。又行一程,東天皓月團團升起,飛彩凝輝。梁蕭瞧著這輪滿月,不知怎地竟想起母親笑靨,繼而又念起亡父,憶及以前那些溫馨甜美之處,不由得眼角酸澀,心口發燙,若非有人在旁,真想大放悲聲,哭個痛快。

  正當此時,秦伯符身形一頓,將梁蕭重重扔在地上。梁蕭正感傷往事,被這一摔,心情大壞,怒道:「病老鬼,你是蠢牛麼,這麼大勁?」秦伯符大覺惱火,睨他一眼,厲聲道:「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你這小鬼倒也摔不死?」梁蕭大怒,跳起來正欲回罵,忽聽遠處傳來一聲狼嚎,悠長尖細,淒厲中透著詭異。梁蕭不禁打了個冷戰,往日流浪時,他曾在曠野中被一群野狼追趕,後來爬到樹上,方才免劫。此時耳聽狼嚎陣陣傳來,四周林木搖晃,樹影森森,端地如鬼如魅,不由害怕起來,頭一縮向秦伯符靠近了些。

  秦伯符忽見梁蕭露出怯態,不覺好笑:「到底是個孩子。」他這一番狂奔,也頗為費力,驀地濁氣上升,禁不住咳嗽起來。梁蕭瞅他一眼,忖道:「這病老鬼力大如牛,怎還會病懨懨的呢?」抬眼細看,卻見秦伯符凝目盯著左方的一面石壁,捋須沉吟。此刻月光照壁,可見石壁上凸凹起伏,似乎刻有文字。秦伯符瞧了半晌,喃喃念道:「人心多變,如何分黑白方圓?世事詭譎,總不離勝負得失。」這一副對聯刻在石壁上,雖然對仗粗陋,但也略略道出人心冷暖,世道艱辛,秦伯符心有所感,一時瞧得呆了。

  梁蕭坐了半晌,始才定住心神,覺出自己身處之地,乃是兩山間一處低坳,谷中擱了一張巨大的四方石板,徑約十丈,光滑平整,在月光下通體白亮,好似塗滿水銀;其上曾被刀斧刻畫,留下筆直痕跡,縱橫一十九道。梁蕭認出是一方棋盤。棋盤東西兩方,擱了數枚渾圓的石子,上凸下平,黑白難辨,但觀其大小,一枚枚徑過半尺,不論石質,少說也重有十斤!

  梁蕭瞧得發愣。秦伯符卻踱到月光朗照處,盤膝坐下,招手道:「小傢伙,過來。」梁蕭哼了一聲,站著不動。秦伯符微微一笑道:「始才摔你罵你,是我不對。」梁蕭不料他低頭認輸,甚是詫異,繼而又生納悶:「這老頭子怎麼變了一副好臉色?只怕有什麼詭計,我須得當心。」他雖說流浪已久,對常人戒心極重,但到底年幼情熱,秦伯符兩度相救,令他孤苦中平添依靠,嘴裡雖不服軟,心裡卻已大生親近。秦伯符只須和顏悅色、好言好語,梁蕭也必當戾氣盡消,對他服服帖帖。此時一聽他口氣和藹,心裡雖疑,脖子卻已軟了,撅嘴低頭,走到秦伯符身邊。

  秦伯符拍拍他頭,笑道:「坐啊。」梁蕭哼了一聲坐定。秦伯符抬頭瞧瞧月色,歎道:「這明月當空,天地皆白,倒省了燒火燃薪的麻煩!」梁蕭忍不住問:「病老……嗯,你來這裡做什麼呀?」秦伯符笑道:「與人下棋。」梁蕭扭頭望望,奇道:「怎麼沒見別人?」秦伯符道:「我約好三更,那人還沒來。」梁蕭哦了一聲,便不再問。

  秦伯符瞧著梁蕭小臉,不由想道:「那石壁上寫得好:人心多變,如何分黑白方圓。這孩子縱然乖戾了些,但年紀幼小,性情未成,若能好好砥礪一番,未始不能黑者變白,圓者成方。正所謂去惡存善,也不失為一場功德。」想著不覺一哂,起了收徒的念頭,正欲詳問梁蕭身世,忽又驚覺時辰將近,忖道:「今夜一過,或許我便成了廢人,自保尚且不能,更遑論其他?過了今夜,再問不遲。」是以收斂心神,閉目調息。

  梁蕭見秦伯符久不說話,難免氣悶,再瞧他凝神運氣,呼吸輕細緩長,胸口平靜,幾乎看不到起伏,不由尋思:「媽說過,內功越好,呼吸就越細越長,這病老鬼氣息都快沒了,豈不十分厲害。」想起方才他大顯神威,心中羡慕:「什麼時候,我才能與他一樣厲害?他與那個死公比起來,也不知誰更厲害些?」思來想去,只覺還是蕭千絕更厲害一些,心中大為洩氣,抓起一塊石頭,將土地當作蕭千絕,一陣狠砸。

  胡思亂想間,忽聽一聲長笑從山丘後傳來,響似黃鐘大呂,回蕩山林。梁蕭丟開石塊,抬眼望去,不由嚇了一跳。敢情從那山巒暗黑處走來一個奇怪人影,又高又壯,這倒罷了,最叫人吃驚的是,來人竟然生了兩個腦袋,一個腦袋又正又直,頂在脖子上,一個腦袋卻是歪歪斜斜,擱在肩上。

  那怪物長笑不絕,拄著一根木棒,大步流星,來得快極。梁蕭瞧得渾身僵直,忽地一陣寒風吹來,頓時打了個寒噤,一跳而起,握緊寶劍,瞪視那怪物,身子卻止不住地發起抖來。

  卻見那怪走到東面暗影處停下,那裡月光不至,漆黑一團,看不清他的面目。只聽他又笑一聲,搖了搖頭,隱約見其頭腦光亮,並無毛髮。梁蕭只覺得汗毛倒豎,雙腿陣陣發軟,一時也不知該奮力一搏,還是奪路而逃。

  正當此時,卻聽秦伯符輕咳數聲,低聲道:「大師佛駕遠來,晚輩失之迎接,還望寬宥。」梁蕭轉頭一看,秦伯符已然出定,嘴裡說得客氣,一雙細眼卻盯著那怪,目光淩厲。梁蕭心中大奇:「病老頭就不害怕嗎?他說等人,怎地等來這個兩頭怪?」卻聽那兩頭怪笑道:「好說,好說,你也不必假裝客氣。」秦伯符道:「好,話不多說,前輩請坐。」

  刹那間,只瞧那怪二頭齊點,肩上人頭呼的一聲掉在地上。這一下詭異至極,梁蕭驚叫一聲,拔足便逃。忽然間,耳邊傳來一個稚嫩的童聲道:「師父,俺餓呢!」卻聽那怪哼了一聲,口氣不善道:「豈有此理,不是剛剛才吃過麼?乖娃別鬧,待一會兒,再帶你去討吃。」那童聲嗯了一聲,再不多說。

  梁蕭忍不住好奇,轉頭偷瞧,這次借著月光終於瞧清——敢情落地的並非人頭,卻是一個五六歲年紀,肉團也似的小和尚,長得圓頭圓腦,不時吮吸手指,圓溜溜的大眼瞪著梁蕭,似乎有些好奇。梁蕭恍然驚悟,敢情來人是個高大和尚,小和尚蜷坐在大和尚肩上,乍眼一瞧,便如多出一顆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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