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鳳歌 > 滄海Ⅴ | 上頁 下頁 |
三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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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幽深感錯愕,茫然四顧,不知這石子從何而來。艾伊絲卻看得清醋,冷笑道:「谷縝,我懲罰下屬,你派人插手做什麼?」出手救人本不是穀縝的意思,艾伊絲見陸漸立在穀縝身後,便把他當成了谷縝的屬下,故而出言譏諷。 谷縝本不願插手艾伊絲的家法,但陸漸有心救人,也不好拂他之意,當下笑道:「你我立了賭約,你若輸了,除你本人,你的一切都是我的,這個蘭幽姑娘也不例外。她既是我囊中之物,被你砍了一手,斷手美人,價錢減半,好比賭骰子,說好了押十兩銀子,眼看開寶要輸,你卻收回一半賭資,這不是混賴是什麼?」 艾伊絲聽得氣惱,高聲道:「你不過小勝一局,就當自己勝出?穀小狗,你還要不要臉?」穀縝笑道:「若無賭約,要殺要砍,都隨你便,既有賭約,這些人啊物啊本人全都有份,既然如此,我豈能眼睜睜瞧你毀壞本少爺將來的財產?」 艾伊絲怒極反笑,咯咯冷笑幾聲,向蘭幽道:「也好,你這只手暫且寄下,待我勝了,再砍不遲。」蘭幽暫逃一劫,白嫩額頭滲出細密汗珠,躬身答應,目光一轉,但見蘇聞香面露驚喜,望著自己咧嘴憨笑,不知怎的,蘭幽便覺心頭一跳,雙頰倏地羞紅,又惟恐被人瞧見,匆匆收了目光,退到一旁,心裡卻久久回味方才鬥香的情景,喜悅之情,充盈芳心。 忽聽卓王孫道:「名香局西財神一方自行認輸,東財神勝出。如今五局過三,西方二勝,東方一勝,第四局比佳餚還是珠寶?」 艾伊絲冷哼一聲,揚聲道:「大鼻子,你叫什麼名字?」蘇聞香正走向己陣,聞聲回頭道:「你是叫我麼?」艾伊絲冷冷道:「就是叫你,你姓蘇,是不是?」蘇聞香怪道:「是啊,你怎麼知道?」艾伊絲道:「我自然知道,你叫蘇聞香,是天部之主沈舟虛的劫奴。」 蘇聞香道:「不錯。」艾伊絲冷笑一聲,說到:「聽幾嘗微不忘生,玄瞳鬼鼻無量足,今日來了幾個?」蘇聞香老實,答道:「除了玄瞳,其他五人都在。」艾伊絲怒道:「你們身為天部劫奴,怎麼為這穀縝小狗賣命?」蘇聞香苦著臉道:「我們欠了他的情,不還不行。」 艾伊絲一時沉默,尋思:「菜肴是中國之長,谷縝必然占優,嘗微秦知味更是烹飪泰斗,名震中外,我就有一萬個厲害廚子,遇上此人,也是必敗。必敗之仗,絕不能打。」心念一轉,揚聲道:「各位評判我有一事請各位定奪。」 卓王孫道:「什麼?」艾伊絲道:「上次南海鬥寶,鬥的是美人、絲綢、名香、佳餚、珠寶。此次又都這些,豈不乏味?不如略變一變,將佳餚變為音樂如何?」 眾評判面面相對,寡婦清抗聲道:「那怎麼成?若鬥音樂,東財神毫無準備,如何比較?」艾伊絲冷笑道:「若無防備,他就不是東財神了。清姥姥,你放心,他手下也有精通音律的能人,必不吃虧。」寡婦清微微皺眉,瞧向谷縝,穀縝笑道:「艾伊絲,你說的是『聽幾』薛耳?」艾伊絲道:「『聽幾』薛耳,聽力驚人,精於音律,乃是音樂上的大行家。」 穀縝不覺微笑,心道:「音樂本是西方之長,東方之短,唐代之後,西域音樂更是雄視中土。這婆娘自知美食勝不過我,換這題目,正是想揚長避短。我若不答應,未免示弱,必要受她奚落。答應她麼?這婆娘決不會老實鬥樂,必有陰謀圈套,等著我鑽。」 沉吟間,忽聽薛耳低聲說道:「谷爺,讓我上吧。」穀縝笑笑,說道:「這一局干係重大,你不怕麼?」薛耳道:「我不怕的。」穀縝濃眉舒展開來,呵呵笑道:「這樣麼,好,你去吧。」陸漸眉頭大皺,說道:「穀縝,此事非同小可,你讓他去,萬一輸了……」穀縝搖頭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相信薛耳兄不但能贏,還能贏得漂亮。」 薛耳聽得一呆,雙眼一熱,滿懷感動,咬了咬牙,抖擻起來,摘下嗚哩哇啦,越眾而出。眾胡人見他耳大如扇,體格佝僂,先是驚奇,繼而哄笑。薛耳自知貌醜,被人譏笑慣了,但此時關心勝負,再不將這些小事放在心上,抱著那件烏黝黝,亮閃閃,形狀古怪的奇門樂器,恰如高手抱劍,渾身上下,透出凜然之氣。 眾胡人隱隱知覺這股氣勢,笑聲漸稀,稍有見識的,紛紛收起輕視之心,暗自尋思:「這人矮小醜陋,怎地卻有如此氣派?」 艾伊絲忽道:「穀縝,這一局,就由我方佔先。」不等穀縝答話,將手一拍,那紅發美人青娥手持一隻紅玉長笛,神色悽楚,飄然踱出,漫步走到江畔,迎著江風吹奏起來,笛聲嗚咽纏綿,引得山中雲愁霧慘,雲霧中若有鬼神浮動,嘈嘈江水,似也為之不流。 穀縝聽得舒服,不由贊道:「好笛藝,上比綠珠,下比獨孤。只是艾伊絲,你的能耐,不只是吹吹笛子吧?」綠珠,獨孤生都是古代吹笛高手。艾伊絲聞言冷哼一聲,說道:「那是當然。」 話音方落,笛聲漸奏漸高,一反低昂,清亮起來,眾人聽到,只覺風疾雲開,水秀山明,笛聲孤拔傲絕,渺於凡塵。眾人聽這女子吹出如此高音,無不刮目相看,但聽笛音越拔越高,行將至極,忽而轉柔,繚繞長空,似雄鷹徘徊。 樂音大作,那數十名俊美男女同時奏起手中樂器,高低起伏,曼妙動人,胡琴、琵琶、豎琴、風笛,另有許多奇門樂器,均是叫不出名目,絕非中土所有,演奏起來,或是開弓射箭,或是按紐多多,或是多管集成,音聲古怪,別具風情。但無論吹拉彈奏,高低起伏,眾樂器總是圍繞那支紅玉長笛,就如一群妙齡男女,圍繞一團篝火,踏足舞蹈,舞姿萬變,卻不偏離篝火半步,又如長短馬步各種兵士,圍繞一名統帥,隨其指揮,攻城掠地。 因此緣故,眾人聽來,這合奏不但優美,更加新奇,無論東西之人,均是聽的如癡如醉,只盼這樂音永不要完。聽了半晌,那笛聲又變高昂,意氣洋洋,沖淩霄漢,有如一騎絕塵,將其他樂聲遠遠拋下,一時間,笛聲越響,其他樂聲則漸漸低沉,漸至於無聲無息,而那笛聲卻是越來越高,拔入雲中,破雲散霧之際,忽的戛然而止。至此一曲合奏才算作罷,然而笛消樂散,眾人心中音律仍是久久低徊,直到此時,才相信「餘音饒梁,三日不絕」並非古人欺誑。 谷縝此時早已明白艾伊絲的伎倆,暗自擔心:「這婆娘一貫倚多為勝,欺負薛耳只有一人,再精音律,也只能演奏一具樂器,決不如這絲竹合奏,百音匯呈。」想到這裡,薛耳的「嗚哩哇啦」已然奏響,正接上合奏餘韻,聲音則與玉笛近似,但卻不甚純厚,伴有細微噪響,仿佛來自遠方,然而倏忽之間,那噪響明晰起來,有如十餘種樂器同時奏響,有笛,有琴,有長號風笛,羯鼓琵琶,諸般聲響,一瀉如潮,充盈四野,歷歷分明。 眾人不料這大耳怪人竟憑一件樂器,奏出十餘種樂器響聲,無不目定口呆,心中震駭之情無以附加。抑且胡人合奏,音樂雖美,卻總是數十種樂器分別演奏,不能渾然如一,終有不諧之音。薛耳奏樂,數十種音樂從一件樂器發出,融洽無比,渾然天成。只聽那音樂忽高忽低,轉折數下,慢慢少了幾般中土器樂,卻將那胡人合奏中的那幾件奇門樂器攙雜進來,然而流暢優美之處,猶有勝之,以至於胡人樂師目定口呆,紛紛站起,伸長脖子,想看薛耳如何演奏,但那「嗚哩哇啦」樂家至寶,結構繁複,乾坤內藏,僅從外表,決看不出其中奧妙。 樂聲越奏越奇,宏大細微,兼而有之,不中不西,自成一體,眾人初時尚能自持,樂聲一久,隨之起落轉折,喜怒哀樂盡被牽動,高昂處令人心開神爽,血為之湧,恨不能縱聲長笑,低回處如泣如訴,叫人幽愁暗恨,油然而生。激昂則有怨怒,婉轉分外傷情,谷中不少人漸漸情動於衷,忍耐不住,心隨樂動,忽笑忽哭,忽喜忽怒。 不料這時「嗚哩哇啦」又生變化,多出許多細微異響,非琴非笛,非號非鼓,夾雜樂曲之中,若有召喚之意。隨那悠揚樂聲,平緩江面上,驀地出現圈圈漣漪,騰起點點細碎水泡,忽聽「嘩啦」一聲響,一條銀鱗大魚破水而出,淩空一躍,複又落入水中,一時間,只聽水響不絕,江水中接二連三躍出大小魚蝦,大者長有丈餘,小者不過寸許,有的魚認得出來,有的魚卻是形貌古怪,叫不出名字,魚鱗五顏六色,紅黃青白,爭豔鬥彩,成千累萬,在江面上跳躍飛舞,蔚為奇觀。 這等情形眾人生平未見,只覺目眩神迷,心跳不已。驚奇未已,忽又聽空中清鳴嬌囀,鳥聲大作,抬眼望去,四面八方飛來無數鳥雀,鷹隼鶯鸝,無所不有,來到薛耳頭頂,鳴叫盤旋,毛羽斑斕瑰麗,有如大片雲彩,聚而不散。 「魚龍起舞,百鳥來朝,音樂之妙,竟至於斯。」計然先生忽地歎一口氣,「本當是先古神話,不料今日竟能親眼目睹,比起這降伏魚鳥的神通,西財神的樂陣,終究只算是凡品罷了。」說到這裡,將聲一揚,「聽幾先生,這一曲再奏下去,必要惹來鬼神之嫉了。」 薛耳聞聲,樂聲婉轉,歸於寂然。音樂一停,百鳥紛散,魚蝦深潛,清江不波,長空清明,只有滿地殘羽、泛江浮鱗,才可讓人略略回想起适才的盛況奇景。 薛耳收好樂器,退回穀縝身邊,眼裡神光退盡,身上氣勢全無,畏畏縮縮,回復平日神氣,讓人怎麼也無法將這個猥瑣怪人與那仙音神曲聯繫起來。 計然先生目視其他三名評判,說道:「在下評語,三位以為如何?」寡婦清說道:「足下說得搞好,仙樂凡樂,不可同日而語,這一局,算東財神勝。」說罷舉起右手,其他三名男評判也無一例外,舉起右手,這一局,中土竟得全勝。 西方諸人注視金轎珠簾,臉上盡無血色。艾伊絲沉默良久,忽地咯咯輕笑幾聲,慢慢說道:「二比二麼?一局定勝負,倒也痛快!」說罷忽聽沙沙碎響,珍珠簾卷,一名韶齡女子從金轎之內嫋嫋邁出,她容貌極美,眉目深刻,宛如雕刻,秀髮不束,任其淩亂,仿佛純金細絲,長可委地,金色細眉斜飛入鬢,自然流露出勃勃英氣。 陸漸一見這西洋女子,心頭劇跳,仿佛姚晴出現在眼前。但細細看來,這夷女容貌體態與姚晴全然不同,只是骨子裡有一種神似,讓人乍眼一瞧,竟生錯覺。 艾伊絲與穀縝遙相對峙,這一對主宰世間財富的少年男女氣質迥然不同,一個容色冷峻,目射冰雪,一個意態閒適,笑意如春,但站在人群之中,卻均有一種別樣風姿,有如鶴立雞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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