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鳳歌 > 滄海Ⅴ | 上頁 下頁


  穀神通搖頭道:「阻攔此人,談何容易。他外表沖和,內心冷酷,與他為敵,既不能逞強好勝,也不能有半點兒婦人之仁。」他瞧陸漸神色迷惑,心中暗歎,續道:「所謂『六虛毒』,其實就是萬歸藏修煉的『周流八勁』,這八種真氣互相生克,既能傷敵,亦會傷己。萬歸藏練成『周流六虛功』,自有能為駕馭八勁,別的人不知其法,『八勁』入體,自相攻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萬歸藏若要懲戒某人,只需將真氣注入那人經脈便是。若要那人多些痛苦,便多給真氣,要不然便將少許真氣注入在對方經脈,神鬼不覺。因此道理,破解之法也很簡單,你只需依照我教你的法子,將奇經中的八道毒氣找到,逼成一個氣團,再找一個活人,以大金剛神力將氣團逼入他小腹『丹田』。毒氣離體,『六虛毒』自然解了。」

  陸漸吃驚道:「這個法子,豈不是損人利己?」

  穀神通道,「你可去大牢裡偷出一名罪大惡極的死囚,將真氣度入他體內。」

  陸漸想了想,遲疑道:「除了這個法子,還有別的法子嗎?」穀神通搖頭道:「沒有。」見陸漸仍是猶豫,不由暗歎:「這孩子太多拘縛,即便武功勝過萬歸藏,也不是那人的敵手。」想著搖搖頭,說道:「取捨由你,我且傳你內照逼氣之法。」他與萬歸藏多次交手,深諳「六虛毒」的奧妙,當下口說手比,說出心法。陸漸神通已成,領悟極快,須臾便尋到奇經八脈中的毒氣,運勁裹成一團,但覺那真氣隨聚隨散,永無定質,嘗試逼出,但每到指端,即又縮回,如此再三,終於明白穀神通所言非虛。但如此損人利己的陰毒法子,陸漸自忖無論如何也無法使用。

  陸漸與穀神通對答之時,穀縝始終愁眉不展。陸漸心知他得知師父竟是本島大仇,一時極難接受,但眼下穀神通在側,倒也不便勸慰。

  谷神通教完陸漸解毒之法,默然一陣,忽道:「縝兒,隨我出去走走好麼?」穀縝抬起頭來,方要拒絕,陸漸已道:「穀縝你只管去,有我看著萍兒,包管無事。」穀縝不料他搶先說出藉口,瞪他一眼,暗罵此人多管閒事。眼見穀神通轉身便走,心方猶豫,卻被陸漸推了一把,道:「快去,快去。」穀縝張口要罵,但望著陸漸,又覺罵不出口,只好一撇嘴,怒哼一聲,隨穀神通走出院落。

  父子二人均不言語,沿著山路行走,不多時,登上山頂,極目望去,蒼翠滿眼,峰巒如聚,懷抱一條大江,浩浩蕩蕩,注入大海。谷縝見此情形,心懷一暢,只覺清風徐來,吹得衣發飛舉,遍體生涼,谷神通佇立前方,穀縝驀然發覺,十餘日不見,父親一貫挺拔的身軀,竟有幾分佝僂了。

  穀縝心中一酸,「爹爹」二字幾乎衝口而出,然而話到嘴邊,忽又想到海底絕獄的苦楚,恨意大生,壓過心底柔情。

  「縝兒。」穀神通歎一口氣,「你可知道,三年前自你入獄,為父便戒酒了。」

  谷縝冷冷道:「自古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酒是聖人糧食,不喝可惜。」

  穀神通搖頭道:「子不教,父之過。為人父母,身教甚于言傳。當年清影離我而去,我心灰意冷,托于杜康,日日濫飲。你耳濡目染,也染酒癖,以至於因酒取敗,遭人誣陷。若你那天不曾飲酒,誰又能夠陷害於你?」

  穀縝失笑道:「你勸我別的還罷,勸我戒酒,那是免談。」穀神通道:「我知你心中恨我。」穀縝道:「不敢。」穀神通歎一口氣,目視蒼莽大江,徐徐道:「縝兒,其實從頭到尾,我都知你是冤枉的。」

  這個疑惑在穀縝心中縈繞多年,穀神通此時突然道破,直令他渾身劇震,隨即怒火中燒,厲聲道:「好,好,你終究說了,明知道我是冤枉,為何還要將我打入九幽絕獄?」

  穀神通苦笑道:「二十年前,萬歸藏接任西城,撕毀和約,率眾東征,兩次論道滅神,我東島高手死亡殆盡。我那時武功未成,逃出東島,顛沛流離,能活下來著實僥倖。後來萬歸藏遭遇天劫,西城大亂,我島殘餘才得陸續返回,可是活下來的多是老弱婦孺,五大流派的精銳高手已然所剩無幾,活著的也大多受了暗傷,回島之後紛紛去世。島上人物如此凋零,重新振作,難之又難。你也瞧見了,贏萬城貪財自私、葉梵驕狂自大、狄希心懷鬼胎、明夷魯莽無能,至於妙妙,若非千鱗絕傳,以她的修為聲望,又豈能位列五尊……」

  穀神通說到這兒,心神激動,不禁默然半晌,才歎道:「反觀西城,雖然也遭內訌,水、火二部先後削弱,但頂尖兒的人物仍在世上,至於其他六部,更是英才輩出,高手如雲。我神通再強,也只一人,萬不能以一人之力降伏八部,縱然有心報仇,也只能含垢隱辱。別人多以為穀某愚蠢不堪,被沈舟虛拿話僵住,不能攻打西城,殊不知並非不能,而是不可。萬歸藏說得不錯:『穀神不死,東島不亡』。我今日若死,東島明日便亡。唉,天柱峰下我一意壓服四部,本不過是虛張聲勢,讓西城無法窺出我東島的虛實罷了。

  「東島上下如此孱弱,便如無羽雛鳥,無毛小獸,經不起半點動盪。唯有鎮之以靜,才是上策。多年來,我不斷調教後輩,充其量也不過是葉梵、狄希的地步,有資質突破樊籬、領袖群倫人雖有一個,但可惜得很,這人竟對武功不感興趣。」

  穀縝皺眉道:「你是說我?」

  「不錯。」穀神通微微苦笑,「你聰明過人,卻不曾用在武功上,更為你娘的事與我鬥氣,只顧使性尚氣,渾不把東島存亡放在心上。後來索性逃到中原廝混多年,也不知遭逢什麼奇遇,成為富豪,回島炫耀。我縱想立你為嗣,你這樣子,誰人又願意服你?結果鬧出一場大事。知子者莫如父,別人都當你荒淫放縱,無惡不作,我卻知道你貌似嬌縱,內心實則善良。當時湘瑤等人有備而發,幾乎滴水不漏,所有證據無不確鑿。我若力壓眾議,不加懲戒,必然人人離心,偌大東島,成為一盤散沙。」

  穀縝身子發抖,嘴裡卻淡淡地道:「所以說,比起東島團結,我受點委屈也不算什麼了。」

  「三年苦獄,也算委屈?」穀神通陡然轉身,眼中威棱畢露,「當年萬歸藏東征,你大爺爺第一個殉難,你爺爺為給婦孺斷後,粉身碎骨,你大伯、二伯逼我離開,自己卻死在萬歸藏手裡。我流落江湖,為了躲避西城追殺,喝泥漿,吃馬糞,與盜賊為伍,整整五年,無一天不活在恐懼之中,三次遭遇萬歸藏,哪一次不是險死還生?我所以忍辱偷生,不為別的,只為一個念頭,那就是『重振東島』。你要記住,你不只是我谷神通的兒子,更是我東島的弟子,為我東島興衰,別說三年苦獄,就是千刀萬剮,那又算得了什麼?」

  這一番話有如當頭棒喝,穀縝只覺頭中嗡嗡作響,渾身冷汗長流,呆了半晌,大聲道:「這些話,你為何不早跟我說?」

  「因為你不配。」谷神通冷冷道,「八歲以前,你不過是個胡作非為的頑皮小子,三年之前,你不過是個油腔滑調的輕狂浪子。今日此時,你才算勉強有點樣子。」

  穀縝道:「當年你是故意讓我入獄?」穀神通道:「百煉成鋼,若無這三年牢獄之苦,你又豈會盡棄浮華,成為我東島未來之棟樑?」

  穀縝呆了呆,搖頭道:「你抬舉我了,我武功低微,哪能做什麼棟樑?」谷神通淡然道:「你說的武功,不過是拳腳小道,絕頂的高手,永遠比的是胸襟氣度,智慧眼光。只要胸如大海,智慧淵深,要學武功,還不容易?」

  穀縝聽到這裡,不由得雙拳握緊,一股熱血直湧雙頰,胸中情懷激蕩,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四周忽地沉寂下來,父子二人並肩而立,目視雄偉山川,雖不言語,心中情懷念頭,卻是前所未有的默契。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