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鳳歌 > 滄海Ⅳ | 上頁 下頁
五十五


  此地四面環山,北風不至,地氣溫潤,四季繁花不斷,將溪水兩岸點綴得有如錦茵繡毯,絢麗異常。沿溪上溯,不時可見麋鹿漫步、白鷺疏翎,鳥雀啁啾,羚羊對食,無論禽獸,均是一派恬然,見了人來,亦不害怕。走了片刻,遙見一片桃林,桃花早凋,枝頭掛著青鬱鬱的小桃,林子縱深無垠,走了足足半個時辰,前方水聲大作,陸漸定眼望去,一道瀑布白龍倒掛,飛流百尺,獨木橋樹皮斑駁,飛架瀑布之上,踏足橋上,下方有如虎嘯雷鳴,動魄驚心。

  橋那邊是一條狹窄石棧,懸在半山腰上,僅容一人行走,下方山谷黑洞洞的,深不可測。陸漸走了兩百來步,到了棧道盡頭,眼前倏爾一亮,只見峰迴路轉,山開穀現,數畦水田圍著一所石屋,竹管連綴成渠,自山崖邊引來泉水,灌溉田中,石屋左邊植松,右側種柏,屋後幾畝茶樹,碧油油,綠豔豔,清氣襲人。

  陸漸不料這深山幽谷竟有如此人家,初時驚訝,繼而不勝羡慕。多日來,他在紅塵中目睹饑饉殺戮,陰謀不幸,好友慘死,愛人情變,已讓他心灰意懶,生出棄世之想,這般桃源幽處,隱士居所,真是夢寐難求。

  陸漸叫喚兩聲,卻是無人答應,走上前去,只見房門大開,屋內空蕩蕩的,只有一方石榻,一張木案,西櫥上置放幾本發黃古籍,東窗掛一張焦尾古琴,清風掠過琴弦,韻聲幽幽,幾疑天籟。

  望著眼前情形,陸漸癡癡怔怔,想像有朝一日,自己與姚晴隱居於此,忙時耕田紡紗,閑來養鹿拂琴,那是何等愜意。

  一念及此,仿佛生出幻覺,田邊樹下、屋前水邊,無一處沒有姚晴的影子,或嗔或怒、或喜或憂,或是素手拈花,或是攢袖揮汗,音容笑貌,伸手可及,然而陸漸真的伸手摸去,卻又空蕩蕩的,只有清風拂面,流水微響,鳥語如歌,在耳邊悠悠回蕩。

  霎時間,陸漸心子一陣劇痛,有如千百鋼針刺紮。姚晴冷漠眼神歷歷在目,她的倩影沒入暗夜之時,陸漸怎也想不到會是今日結局。那天晚上,沈秀的每一句話都是一把刀子,插入陸漸心頭,讓他痛不欲生,即便黑天之劫,也難比擬。

  探手入懷,摸出那條貝殼項鍊,珠光瑩瑩,恰如少女嬌膚,陸漸眼前浮現出那張芙蓉臉兒,眼眶倏地一熱,淚水奪路而出,點點滴滴,沾染得貝殼越發瑩潤。多日來,陸漸滿腔憤懣,無處傾瀉,此時身在空穀,旁無一人,不自禁悲從中來,竟似不能克制,驀然間,他大叫一聲,屈膝跪倒,將那項鍊緊緊貼在胸口,號啕大哭,哭聲回蕩盤旋,驚破一山秀色。

  也不知哭了多久,忽覺一隻大手輕輕撫摸頭頂,一個溫和的聲音道:「好孩子,你哭什麼呢?」

  陸漸沉浸悲傷之中,有人近身,竟然不覺,聽到這話,不由得騰身而起,轉眼望去,只見身後立著一個四旬男子,青布長衫洗得發白,荷鋤提籃,體格高瘦,左眉上一點朱砂小痣,面容棱角分明,雖然不算英俊,但神氣空靈,不染半點塵世濁氣。

  陸漸瞠目結舌,吃吃道:「你是,你是……」青衣人笑道:「這是我家。」陸漸又驚又喜,說道:「你就是谷縝的師父麼?」

  那人目不轉睛瞧他時許,笑了笑,默默點頭。陸漸心生敬仰,拱手作揖。青衣人笑道:「遠來是客,不妨入屋一敘。」陸漸這才驚覺自己擋住門戶,慌忙閃開,又覺臉上冰冰涼涼,淚痕未幹,更是羞赧不勝,攢袖拭去。

  那人放下藥鋤,坐在案前,望著一面空壁,微微出神。陸漸屏息凝神,正不知如何開口,青衣人忽地徐徐道:「穀縝什麼時候死的?」

  陸漸吃驚道:「你怎麼知道他死了?」青衣人道:「我曾與他有約,此生再不相見,他只需活著,便不可見我,但若他先我而死,卻可托人報訊。」

  陸漸不覺黯然,歎道:「他半月前死在天柱山。」只因穀縝死得太慘,陸漸不忍說出死因,便取出財神指環,擱在桌上,青衣人拈起指環,凝視不語,容色淡淡的,無喜無悲。陸漸本以為他與穀縝師徒一場,得知愛徒死訊,勢必極為傷痛,見他如此淡泊,心中好生不解。

  青衣人將指環納入袖中,摘下牆上瑤琴,按宮引商,彈奏起來,沉鬱頓挫,盡是商調。陸漸聽得心神搖曳,悲不能禁,忽聽那琴聲響了片刻,錚的一聲,琴弦斷了一根,將青衣人食指割破,點點鮮血,滴在琴上。

  「琴猶如此,人何以堪。」青衣人歎一口氣,忽地抓起古琴,擲出窗外,譁然落在水田之中,順水飄蕩。陸漸不由心想:「爺爺常說,琴為心聲,這人表面上看不出來難過,但從琴聲聽來,心裡還是難過得很。」

  正自出神,忽聽青衣人道:「穀縝讓你前來,是想讓我將這財神之位改傳給你,只不過,你擔當得起麼?」

  陸漸目瞪口呆,連連搖頭,「我,我哪擔當得起?前輩定是錯解了穀縝的意思。」

  「不錯。」青衣人歎道,「你老實有餘,機警不足,的確不是經商的料子。也不知穀縝那小子想些什麼?運財有如養虎,智能不足,駕馭不周,必為財勢反噬,難道他就不怕害了你麼?」說到這裡,他又凝視陸漸半晌,忽有所悟,點頭道:「原來如此,你人不聰慧,但卻淡泊財勢,能夠託付大事。嗯,是了,你方才在我門前哭些什麼?」

  陸漸臉一紅,只覺這人溫文可親,與他交談,心中不勝安穩,恨不得將所有心事全盤托出。自從姚晴離開,他胸中苦悶無處宣洩,心想這人既是谷縝師長,也就不啻自家長輩,頓時按捺不住,吞吞吐吐,將情變經過說出。

  那人靜靜聽罷,忽而笑道:「世間情孽大同小異,那女子不是池中之物,別說你應付不來,你那位情敵怕也要空歡喜一場。呵呵,八圖合一,天下無敵。有些意思,呵呵,有些意思。」

  笑了兩聲,他輕撫桌沿,閑閑地道:「只你一個人來麼?」陸漸不防他突發此問,怔了怔,說道:「是啊。」

  青衣人微微一笑,目視屋外,徐徐道:「閣下鬼鬼祟祟,竟是盯梢的鼠輩。」語聲清而不散,遠遠送出,回音陣陣不絕,激蕩山谷,直如虎嘯龍吟一般。陸漸聽得駭然,暗忖自己雖也能吐勁發聲,震山動穀,但絕不能這般從容。

  話音方落,便聽一個聲音道:「當真是你。」嗓音洪亮,卻是微微發顫,仿佛頗為恐懼。

  陸漸縱身搶出,只見水田對岸站立一人,精瘦矮小,正是路上遭遇的小老頭兒。他孤身一人,隨從巨漢不知去向。陸漸驚道:「你,你一直跟著我?」

  小老頭兒卻不看他一眼,雙目死死盯著屋內,咬牙道:「你,你果然沒死。」陸漸掉頭看去,那青衣人負手踱出,青衫磊落,氣質沖和,眉眼溫潤,淡淡有神,瞧了小老頭兒一眼,笑道:「山不離澤,陷空已至,將軍何在?」

  驀聽一聲大喝,猶似晴空裡打了一個響雷:「瘦竹竿兒,老子在這兒呢。」陸漸舉頭一望,見那巨漢立在近處高峰之上,雙手按腰,神威凜凜,身旁層層疊疊,堆滿鬥大巨石。

  青衣人卻不回頭,只笑了笑,說道:「你們怎麼找來的?」小老頭冷然道:「你自以為聰明,當別人都是傻子?你我三人一同長大,你瞞得過天下人,又怎麼瞞得過我和老笨熊?當年你死之後,我便生疑,十多年來,我和老笨熊無時不在追查此事,天可憐見,終教老夫發覺,你除了本來面目,竟還是號令天下的大豪商,大財神。哼,三年前,我和老笨熊本已發現財神指環的下落,不知怎的,我二人趕到江南,那指環複又消失,三年之中,半點兒消息也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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