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鳳歌 > 滄海Ⅳ | 上頁 下頁
四十五


  陸漸眼見院落煥然一新,甚是訝異。姚晴又讓他劈柴生火,自己去附近山谷挑了若干香草野菜、奇花異果,轉回農舍,先將野雞雞皮褪下,煎出油來,再將魚洗剝乾淨,加上香草奇花,以雞油細煎,煎得奇香撲鼻,勾人饞涎,隨後又將乾果磨碎,混著雞肉燉了一鍋濃湯,所摘野菜用沸水去了苦水毛刺,再用雞油清炒,色澤碧綠,清香醉人。她一邊做事,一邊唧唧咯咯與陸漸說話,講述近日逃亡經歷,邊說邊笑,將那些驚險盡皆當作笑談。嘴裡說話,手上卻是麻利如故,井井有條。

  陸漸默默聽著,忽地歎道:「阿晴,你變多啦。」姚晴纖腰擰轉,若嗔若笑:「我怎麼變啦,是美了還是醜了?若不說個明白,可別怪我生氣。」陸漸道:「你一向美得很,就是話多了些。」

  姚晴一愣,輕哼道:「你不喜歡我說話麼?好啊,從今開始,我一句話也不說。」陸漸道:「哪裡會,你說話象黃鶯兒一樣好聽,我一輩子也聽不夠呢。」姚晴雙頰微紅,罵道:「貧嘴東西,從哪裡學來的風流話,越說越討厭了。」嘴裡說討厭,心中卻極歡喜。陸漸卻聽得惶恐,不知如何辯解,抓耳撓腮,臉漲如血,天幸姚晴並不再提,始才放下心來。

  用飯時,陸漸但覺無論湯菜,均極清香鮮甜,可口無比,雖無鹽味,卻更勝有鹽之時,仿佛有生以來,從未吃過如此飯菜。雖然如此,他心中傷感仍是揮之不去,淺嘗輒止,也無心多吃。

  用過飯,兩人相互依偎,對月而坐,姚晴枕著陸漸肩頭喃喃道:「陸漸啊,我還沒問你呢,你怎的變得這麼厲害,竟能做谷神通的敵手?」陸漸道:「這件事蹊蹺的很,我也不知是什麼緣故?」姚晴輕哼道:「修煉武功如魚飲水,冷暖自知,你自己練的武,自己都不知道嗎?」陸漸歎道:「我就象做了一場噩夢,醒來時整個人都不一樣了。」

  「做噩夢?」姚晴怪道,「你跟我打機鋒麼?」陸漸只好將黑天劫發作、寧凝相救的事情說了,又道:「多虧甯姑娘,我才能活命,但她不知去了哪裡,叫人好不掛心……」他對男女之事頗為遲鈍,只顧說話,全不見姚晴變了臉色,只是續道,「甯姑娘的身世也很可憐,小時候她媽媽為了救她,死得極慘,爹爹也被逼得遠走,自己更被仇人收養,煉成劫奴……」

  姚晴忽生疑心,問:「她爹爹是誰?」陸漸沉默片刻,囁嚅道:「就是寧不空了……」姚晴臉色大變,騰地站起,喝道:「你竟和寧不空的女兒在一起。」陸漸忙道:「你別誤會,她,她還是小娃娃的時候,就和寧不空失散了。」說著雙手一比,道,「這麼小的小娃娃,能懂什麼……」

  姚晴冷笑一聲,說道:「你倒貼心,盡給她辯護。是呀,穀縝的身世可憐,這個甯姑娘的身世更可憐;唯獨我不可憐,我是個有爹教無娘疼的,就連我爹也恨不得殺了我,大夥兒都當我是累贅,我若死了,你們,你們就歡喜了……」她臉上冷冷的,說著說著,嗓子哽咽,兩行眼淚悄沒聲息,滑落雙頰。

  陸漸聽得心酸難忍,說道:「阿晴……」張開手臂,想要將她摟在懷裡,卻被姚晴一把推開,冷笑道:「你作甚麼?幹麼不去抱你那個又溫柔,又可憐的甯姑娘,我又不可憐,不要你假惺惺的充好人。」拂袖起身,快步去了。

  陸漸愣在哪裡,對著沉沉夜色呆坐良久,歎了口氣,轉回房中,趴著桌子睡去。

  心情煩亂,夢境自也亂糟糟的,一會兒夢見谷縝向自己笑著,一會兒夢見姚晴嬌嗔薄怒,一會兒又見陸大海眉飛色舞,大說故事。半夢半醒間,前方忽地迷霧升起,雲煙翻滾,現出一個人影,影影綽綽,逐漸清晰起來,青衣雪膚,雙眼迷離,凝視自己,一副哀傷欲絕的神氣,陸漸心頭一顫,叫道:「甯姑娘,你去哪兒了……」伸手去拉,卻怎麼也無法夠到。驀然間煙消霧散,佳人無蹤,陸漸一掉頭,忽見穀縝立在身邊,臉上含笑,鮮血卻從額上涔涔流了下來。

  陸漸大叫一聲,猝然驚醒,只覺身上冰冰涼涼,晚風穿窗而入,寒意漫生,不由起了一身栗子,轉頭望去,忽見門口倩影一閃,若有女子隱藏。陸漸心頭咯噔一下,也不知從哪兒來的念頭,叫道:「甯姑娘……」跳將起來,掠出門外,遙見遠處立著一個白衣女子,纖腰一握,身材高挑,背向陸漸,嬌軀輕輕顫抖。

  陸漸啊的一聲,尷尬已極,囁嚅道:「阿晴,你,你還沒睡麼?」

  姚晴轉過頭來,臉上掛著兩點亮晶晶的淚珠,映射冷月光華,分外淒清。「你夢裡還叫著她的名字。」姚晴神色恍惚,喃喃說道,「你夢裡也想著那姓寧的?」陸漸臉漲通紅,忙道:「不是的,她一個人孤零零的,好不可憐;再說,再說,我也夢見你的。」

  姚晴冷笑道:「小女子何德何能,也配入你陸大俠的好夢?」見她色冷詞厲,陸漸不覺慌亂起來,說道:「阿晴,你聽我說……」姚晴冷笑打斷道:「我姓姚,你不妨也叫我姚姑娘,至於阿晴兩個字,除了我爹我娘,還有我未來的丈夫,那是誰也不能叫的。」

  陸漸聽得心頭冰冷,隱約感覺自己犯了一個極大的錯誤,才換得姚晴如此冷淡,只得道:「我想著甯姑娘,是因為她對我有救命之恩。」姚晴淒然笑笑:「是呀,她總有法子救你,還有法子讓你練成絕頂武功,我只是一個無爹無娘,也無依靠的小女子,什麼也幫不了你,相比起來,還是她更好一些。」

  陸漸心如刀割,苦笑道:「阿晴……你怎麼這樣說?你在我心中,什麼人也比不上的……」姚晴蛾眉一顫,眉眼間掠過一抹暖意,點點頭道:「既是這樣,你須得為我,也為你自己做一件事。」陸漸問道:「什麼事?」姚晴一字字道:「奪取天部畫像。」

  陸漸心頭一震,呆了呆,搖頭道:「阿晴,我雖然喜歡你,卻不能為你去搶別人的物事。」姚晴望著他,目光瑩潤潤的,有如蒙了一層水光,過了數息的工夫,驀地掉頭,向著遠處走去。陸漸道:「你去哪兒?」姚晴淡淡地道:「我心裡難受,想走一會兒。」陸漸道:「林子黑乎乎的,野獸也多,我陪你去好了。」姚晴冷笑一聲,說道:「比起這世間的男人來,野獸也算是好的,你不要跟來,來了只會惹厭。」

  陸漸望著她背影蕭索,沒入夜色深處,心中委屈已極,恨不能大哭一場,但又想到姚晴白日間的言語,怕她又罵自己無能,只得悻悻轉回,倚門枯坐。

  坐了兩個時辰,仍不見姚晴回來,陸漸焦急起來,站起身來,長嘯一聲,發足飛奔。他此時武功之強,天下罕有,一經全力施為,如風如箭,前方草木為他無形真氣所逼,流水般兩側分開,虎豹聞聲藏蹤,豺狼見勢斂跡,迎面山風淒厲,也被從中割成兩半。

  陸漸縱橫飛奔,待到天亮之時,方圓百里盡已尋遍,仍是不見姚晴。陸漸不由著急起來,縱聲長叫,呼喚姚晴的名字,他內力雄渾,聲傳十裡,高峰低谷盡起回聲,然而卻無半點回音。陸漸心急如焚,忖道:「她是遇上敵人?還是遇上猛獸?以阿晴的機警神通,天下能制住她的人已然不多,說到猛獸,更加不是她的對手。哎呀,難不成我在尋她,她卻轉回去了,若不見我,豈不又要生氣?」

  想著忙忙轉回農舍,推門入內,那只巨鶴沒了主人,正在煩惱,邁著細長健足,踱來踱去,一見陸漸,歡然撲來。陸漸摟住細長鶴頸,脫口便問:「大傢伙,阿晴回來了麼?」那鶴望著他,咕咕直叫,陸漸歎了口氣,頹然自語:「我也急糊塗了,你再聰明,也不是人類,怎麼認得阿晴?」說著遍尋房內,陳設如故,佳人無覓,靜蕩蕩,空落落,陸漸瞧著瞧著,不覺癡了。

  呆坐一陣,陸漸又出外尋找,幾將天柱山尋遍,日暮之時,方才饑腸轆轆轉回農舍,卻見桌上擱滿大魚鮮果,那只巨鶴曲頸拳爪,入眠已久。陸漸望著空舍,心頭一酸,將魚草草煮食了,又吃了幾個果子,果子原本鮮美,但在陸漸嘴裡,卻是無甚滋味。心中亂哄哄的,想一會兒姚晴,又想一陣寧凝,二女形影交錯變換,越變越快,陸漸忍不住大叫一聲,惹得巨鶴驚起,瞪著他迷惑不解。

  陸漸雙手抱頭,心底難過已極:「我既然喜歡阿晴,又怎麼能想甯姑娘……」但越是如此想像,寧凝的影子在腦海中出現越頻,樣子也越發清晰。陸漸忍耐不住,奔出農舍,一陣狂奔,來到一條小溪旁,嘩啦一聲,將頭埋入冰冷溪水。

  寒氣入腦,陸漸神智稍清,心中茫茫然一片。頭頂月色正明,漫如飛雪,飄飄灑落,在水波間映出他模糊影子,雙目已然深陷,兩腮嘴唇上佈滿短須,乍一瞧,竟有幾分猙獰。

  陸漸不料這一日一夜,自己竟已變成這般模樣,木然望著那片虛幻形影,忘了動彈。倏爾波光淩亂,月色化為點點碎銀,陸漸一驚,轉眼望去,那只巨鶴正伸了長喙,對溪飽飲,飲罷挺胸直頸,神威凜凜,左右傲視。

  陸漸苦笑歎道:「大傢伙,甯姑娘去了,穀縝死了,阿晴也不理我啦,如今唯有你還陪著我,唉,待你翅傷一好,想必也要去的。」想著不勝淒涼,怔怔流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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