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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第七章 破壁

  空虛感越發強烈,身子正自一點點融化,融化的痛楚清晰可覺。陸漸也曾聽說過千刀萬剮,但深信那刀刃寸割之苦,決不及眼下之萬一。

  正覺難受已極,那融化之苦忽然煙消,陸漸身體遽然縮小,肌骨塌陷,筋骨易位,奇痛奇麻,奇酸奇癢,各種古怪滋味,實非言語所能形容。不多時,易經錯骨之苦忽又消失,朦朧中,眼前白光閃動,陸漸定神一瞧,驚覺自己不知何時變成了一個長不滿尺的嬰兒,赤裸嬌嫩,粉紅發亮。舉頭望去,竟又到了那黑白世界,白光萬丈,熾烈無比,向黑暗一方拼命侵蝕、擠壓,黑暗一邊卻越發濃重,那黑色盈盈欲動,似要流將出來。黑暗裡,億萬星辰發出刺目奇光,忽聽天崩地塌般一聲巨響,群星動搖起來,嘯響震耳,滿天星斗如萬箭齊發,化作千萬道星芒,向著陸漸射來。

  星箭穿體,冰痛刺骨,遠非人類所能忍受,然而星群億萬,數不勝數,墜落紛紛,無窮無盡。陸漸痛不欲生,但又欲死不能。這極刑也不知持續了多久,直到陸漸痛得麻木,眼前的白光才黯淡下來,四周陷入不見五指的黑暗,身邊似有萬鈞重壓,層層裹來。陸漸幾欲窒息,奮力掙扎,然而越是掙扎,壓力越大,就當忍無可忍,眼前忽有光亮閃過,舉頭望去,那極黑極暗之中,翕忽閃爍,若有一點星芒。

  霎時間,陸漸也不知哪兒來的氣力,忍受那無窮重壓,手足並用,向著那點星光攀去。爬得似乎很快,又似很慢,光陰在此似乎失去力量。那星光既似伸手可及,又如在太虛深處,宇宙彼端,怎麼也無法觸及。陸漸幾度絕望,求生之念卻又無比強烈,促使他在那重壓中蠕蠕前行。不知怎的,上攀一分,重壓便少一分,陸漸身上的氣力也多了一分,此消彼長,陸漸越爬越快,身子越來越輕,四肢越發強健,似乎再非赤裸嬰兒,隨那爬行越長越大,心中求生之望也越發強烈。也不知過了多久,那點星光忽地明亮起來,陸漸驀地發現,那裡並非星光,而是一個小小穴口,自己若在萬丈井底,那穴口就是向外的井口。

  陸漸恨不得歡呼大叫,又爬時許,頭腦一涼,身子沒入光亮中,不及歡喜,耳邊一聲巨雷哄然炸響,陸漸眼前一亮,四周景物漸次明晰起來。

  最先入眼的是一張娟秀臉龐,妙目微闔,神色木然。尚未明白發生何事,陸漸忽又聽見一聲巨響,沉悶如雷,仿佛來得極遠,經過重重阻攔,到此地驟然爆發,震得四周山壁嗡嗡作響。

  雷聲貫耳,陸漸渾身機靈,慢慢生出知覺,幻境中的痛苦絲毫也無,卻有一種虛脫如死的疲乏。

  忽見那少女秀眉一顫,面容繃緊,流露出極大痛苦。陸漸見狀,腦子豁然一亮,之前的記憶點點滴滴浮了上來。

  「甯姑娘。」陸漸叫了一聲,卻覺嗓音細弱低微,幾不可聞。知覺從雙眼、心口向外擴散,陸漸慢慢發覺自己坐在一個圓形穀底,上方一穴如豆。熹微曙色徐徐投入,在四周晶瑩石壁上造化出一圈圈奇妙虹彩,從上而下,暗紫、金紅、粉白,靛青,色澤分明,層層相疊,隨那暮色漸黯,明暗亦生變化,暗紫變為金紅,金紅變為粉白,粉白化為靛青,靛青化為墨色,宛如一大方墨玉,晶瑩透亮,瑰麗無方。

  「天生塔?」陸漸陡然清醒過來,遠處悶雷聲聲,漸漸遠去,初如爆竹,漸次輕柔,化為剝剝之聲,猶如燈花爆響。

  陸漸不知這聲音來自「木霹靂」,更不知渾和尚與甯不空在天生塔外殊死相博,也不知那爆炸聲越來越遠,正是渾和尚將甯不空遠遠引開。他呆呆聽著,直到爆炸聲消失,四周重新陷入無邊沉寂,方才猝然醒轉,這時但覺寧凝身子慢慢軟了下去,伏向自己肩頭,隔著薄薄衣衫,火熱嬌軀陣陣顫抖。

  陸漸吃了一驚,一抬手,忽覺身子竟能動彈,便叫一聲「甯姑娘」,抱起寧凝,但覺她的身子柔若無骨,輕如蟬蛻,顫抖一陣一陣,眉間痛色越發強烈。

  「她病了?」陸漸努力回憶前情,最後記得的卻是被寧不空一指點在胸口,之後便是無窮痛苦,至於別的,那就全然不知了。

  陸漸定了定神,見寧凝雙頰火紅,內中似有一團火,就要燃燒出來。當下忍不住大聲叫喊她的名字,但寧凝早已陷入「黑天劫」中,目不能見,耳不能聞,口不能言,心之所覺,只有痛苦空虛,神之所見,只有黑天幻覺。

  陸漸本就不是穎悟之輩,遭遇這般奇事,更難領悟,一時間想破腦袋,也不明白發生何事,他無法可想,不由尋思:「甯姑娘定是病了,當日我曾以『大金剛神力』救活阿晴,今日且試一試,看能不能救活甯姑娘。」

  他一想到救人,便渾然忘了「黑天劫」之苦,當即起身,默想「三十二身相」,一一使來,他身具劫力,後十六相一旦明白,借力使來十分容易。使過一遍,陸漸心中靈光一現,豁然明白到無須變相、即能運勁的法門,頓時心中狂喜,扶起寧凝,讓她與自己盤膝對坐,雙手握住她纖纖柔荑,但覺入手涼膩柔軟,細如精瓷,不自覺想到姚晴,心神微蕩,忍不住抬眼望去,卻見暮色盡褪,星月浮現,清輝星芒交融射下,映照四面晶壁,藍瑩瑩玄冰也似,冰藍色的光華勾勒出寧凝的臉龐,秀麗之外,更添冷豔。

  陸漸心神微微恍惚,喃喃道:「阿晴,阿晴……」寧凝昏迷中儼然聽見,蛾眉微蹙,身子輕輕一顫。陸漸猝然而驚,方覺出眼前佳人並非姚晴,不由暗自苦笑:「我瘋了麼?這當兒還胡思亂想。」當即摒棄思慮,借力生出「大金剛神力」,源源度入寧凝體內。

  過了半晌功夫,寧凝臉上痛苦漸消,眉宇也舒展開來,驀地張眼,脫口叫道:「你做了什麼?」話音未落,忽見陸漸眉頭緊皺,面容扭曲,原來他方才脫劫,便行借力,又將「黑天劫」引發,陷入劫中。

  這神情寧凝再也熟悉不過,不及多想,便依沈舟虛所傳的借力法門,與陸漸四掌相對,轉化劫力,綿綿注入他體內。然而所借之力既多,黑天第二律「有借有還」效力又生,空虛之感洶湧而至。寧凝正覺難受,忽覺一股熾熱真氣自掌心湧入,須臾填滿全身,滿足喜悅之情油然而生。但不多時,陸漸借力已盡,劫數又至,寧凝精力卻已圓滿,忙又借力轉化真氣,注入陸漸體內。

  這麼反反復複,陸、寧二人互救互治,忽而空虛痛苦,忽而無比喜樂,有如冰火驟替,冬去春來,感受之奇妙,除卻二人,從古以來,並無一人曾經領略。

  月已中天,光華如水銀也似,從頭頂穴口注入,「天生塔」內冰魄流光,銀色的塔壁下浮動著暗沉沉的藍色。「黑天劫」的生滅越來越快,苦樂轉換也越來越頻,陸漸、寧凝心驚不已,均想停下來詢問對方,以明白到底發生何事,然而不知怎的,二人體內劫力自發自動,欲停不能,已然不再經由二人控制,而是自行轉化為真氣,源源不絕注入對方體內,劫力化為真氣,真氣化為劫力,經過二人四掌,來來去去,借借還還,儼然自成一個迴圈。

  二人越發吃驚,欲要分開雙掌,但不知為何,四隻手掌似被一種無形之力牢牢膠合,二人用力越大,膠合之力也就越大,是故二人使盡氣力,也難分開,欲要張口,那痛苦空虛捷如影響,立時湧現,令人說不出一句話來。

  光陰暗換,月漸西沉,冰魄般的銀光淡去,冰藍的輝芒遍灑塔中,浸染著二人的鬚髮眉眼、肌膚衣袂,仿佛置身夢幻,一切都那麼的不真實。四下裡靜悄悄的,似能聽到兩顆心跳動的聲音,一顆強勁有力,一顆柔弱細微。一切痛苦空虛、喜樂滿足似從身子裡抽離,再也無法感知,二人的身心籠罩在一股從未有過的寧靜中,神智漸漸迷糊,在黎明來臨之前,倏忽遁入無思無夢的空寂之境。

  沉寂中,陸漸忽覺靈機震動,一股喜悅滿足之意從內心深處湧起,倏爾清醒過來,忍不住張眼望去,忽見寧凝一雙烏黑漆亮的眸子也正凝視自己,見他望來,雙頰倏爾緋紅,低下頭去。

  陸漸呆了呆,舉目望去,穴口處一方天穹淨如明瓦,湛藍無翳。陸漸心血一湧,衝口而出:「甯姑娘,出了什麼事?」話一出口,才恍覺自己竟能出聲,所有空虛苦痛,早已消失無蹤,再瞧雙手,不知甚時,已和寧凝纖手分開。

  寧凝抬起頭來,深深望著他,神色似哭似笑。陸漸更覺詫異,皺眉道:「甯姑娘,你怎麼啦?不舒服麼?」寧凝沉默一會兒,望望天色,忽道:「這是什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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